重組時代的影像(1 / 3)

重組時代的影像

“通過凝視的透明減輕命運的重負”——當這句話和我的沉思默想碰撞的時候,如同一種靈啟,或者是一種有魔力的籠罩,一束幽暗中的光源,霎時照亮了什麼,這已經不是在表述某種畫理,或者是畫畫過程的某種意念,而是構成了一種有共鳴的體驗,當生存的視線時常被日常事物拽拉著向下,當內心追求著能企及不可測度的虛空,其時,我們是渴望瞥見無限,或者是渴望接近某種本質的。

經過精神能量的轉化,事物是可以有另外一種呈現方式的。信仰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信奉不是,純粹更不是一件多麼丟人的事情,它在接近本質與原真,沒有被汙染與沒有被敗壞和堅守著不被損傷,內中顯然是有著某種珍稀的對於精神自治的追求。盡管潮流與趨熱是物質、是實惠、是可觸可感的獲取,但即使追求無法到達,如同每天的勞作,運行的火車,都不能將人帶到一個新的前方,即便如此,這種追求也一定深化了對事物與生存的感知,這已經是不同尋常的對真相的探訪了。

凝視的透明足以減輕重負,這就是願意身體力行的書寫立場,是自我在強大的外力之下,去建構內在的自尊與心靈的完整的堅定,我視之為回應匪夷所思的種種現實的一種能力,是一份處於絕望之中的沉靜與自律,如同“雪夜閉門讀禁書”那樣一種在漫漫長夜和窒息的氛圍下培育起來的中國古典文人的精神寫照。

“通過凝視的透明減輕命運的重負”就成了我寫作這部小說時的指南和力量。如同書寫廣州的記憶是我的持守。

現實的經曆與感受迫使我表白,而無從訴說驅趕我用文字來記錄。

很多事情都以無可奈何的速度被遺忘,寫下來似乎就是抗拒被淹沒的一種方式,我祈求很多有意思有價值的東西能夠被挽留下來,被存放起來,作為我們生存過、經曆過,甚至是感受過、被啟迪過的物證。

這是很多年的堆積了。很多年的堆積一直讓我有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我一直回避著身邊流逝與經曆著的塵事,我擔心我無法穿透,更無法洞察。

時機終於到了。我隻是記錄著,有別於之前寫小說的狀態,我不需要虛構,更不想掩飾,筆下的人生龍活虎有點粗陋庸常,生存的鋪展也不是很美,甚至是不無蒼涼的,然而這就是塵俗的生活,真實到沒有多少詩意可言,詩意隻是我們刻意要在其中搜刮出一些有那麼些意味的東西,也許是竭力向往著卻是難以企及的東西,不然人生何堪,生存可堪。

因為熟悉,因為都是內心裏縈繞著的愛怨情傷、酸甜苦辣,我在書寫中時常感到無助的失落與悵然,很難自抑,亦很難化解,似乎寫出來,不過是讓我緩口氣而已,讓我定定神,繼續去觀察這延續下去的日子。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是為活著存放下一個版本,還是為肉身留下一撮塵土,說它有意思就有那麼點意思,說它沒意思也許就真的沒什麼意思,來了又走了,天空鳥已飛過,卻並無痕跡。這些虛無的思考,總是讓我沒辦法得到答案。

父親的離世,讓我有了更多關於人生無常的無奈與悲涼。每個人生命中華彩的年月是那麼的短暫,而回望的追憶又那麼恍惚,然後我們在離去的時候,還得遭遇很多的糾纏,病痛也好,情殤也好,家庭糾葛也好,反正,離去也不是那麼清爽和幹脆利落的事情。而成長以及伴隨生命需求的生長卻又是那麼的艱難,尤其是精神性的持續的生長更是難上加難,來來去去的塵世輪回到底是怎樣的一場磨礪。可能因為我沒有更多後天養育的宗教情懷,所以我隻能悲情,並且是越來越悲憫地覺得生存的不易,情感歸宿的不易。

什麼是我們最終寄放自己的家呢,或者說是安棲的去處呢?尤其是什麼是我們內心真正的居所呢?家園一說是多麼遙不可及啊。說真的,我不知道,盡管我一直很努力地想找到答案。所以,我祈求自己,把問題記錄下來,留給以後的人吧。生存是需要導引的,思考也是需要答案的。也許,豁達大度,超然物外,就是最可自圓自結的態度了。

人到中年,似乎是可以踏上回憶之路的,從這一頭到那一頭,距離差不多是等長的。

對於我們這些生於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人來說,那時候的青春有著很多缺失的單純,很多純粹的希望,此時重新麵對,真的神傷,這些美好的喪失,確實是人生頗為傷感的事情,重新麵對那時留下的那些簡陋的歡愉,不能不感到痛並歡喜著的憂傷。那個時候呀,環境比較壓抑,生活比較貧瘠,精神的前景黯淡,明天與將來對我們來說是個神秘的詞。然而,生命真的是異常柔韌的,不知道造物怎樣弄人,反正內心裏總是有著某種堅守,精神上總是渴望獨立,憑著一些天性的啟悟,我們就足以向往與追隨,甚至是甘願在懵懂中嗬護那些孤獨的情懷,甘願鑄造那些能屈能伸的品格,那可是一種自發的對個人尊嚴的仰視啊。

“青春永遠憂傷”,還包括青澀的情懷,那時對愛的向往,是記憶裏最美麗的傳說,也是最憂傷的失落。因為不懂,因為無知,因為向往,那是烙在青春裏永遠的疤痕,一輩子回眸時的傷懷。

我還是寄望於書寫依仗於美好的道德激情。說到底,人生的閱曆,但凡是愛,並且是真實的愛,都是帶有甜味的尖銳的疼痛,如同針尖上的蜂蜜。這愛,並不單純是愛情,還有著生活之愛、親友之愛、情性之愛,那時真是個好孩子,對美好充滿著無助而又絕望的向往。這是一種奇異的生命境界。

也許,唯有這樣,才成全了五六十年代生人今天的現狀,我們和這個國家一起在時間長河裏往前走的時候,家國之事在人生裏的拓印,其實就是一段縮影,我們對於這個時世,算是一個有幸的見證者。

唯美、浪漫、詩意的體驗,在經曆裏也許永遠也找不到,所以隻能轉而在寫作裏踐行,所以我的藝術追求總是朝著這個方向,初衷不改,永遠不改,永遠其實就是堅守,讓承諾箭鏃一般射向時間的深處。

寫作這一部小說的念頭,或者說是記錄我的同齡人的生命大同小異的曆程的想法,雖說早已有之,卻想不到要在歲月的土壤裏守候如此之久,才能長出葉片來。我把它排在這係列小說四部曲的最後,也是想守到最後,讓書寫和生活完成最後的鏈接。

我永遠記得既是現實中也是小說裏那一個冷濕的上午,放寒假了,我被安排回學校去值一天班。濕冬的寒風中,木麻黃的針葉一撮撮地落在潮乎乎的泥地裏,巨大的掃帚劃過泥地,留下了河流一樣細密的漂動的波紋,然而,這波紋的痕跡,卻會在不明的時間裏被另一種劃動抹掉,那時,還處在青澀的並不快樂的青少年時段,個人並不知道如何隨著時勢的潮流往前走去,當時的學習,並不能讓自己的內心豐潤充實和自得自足起來,那時候的青春,確實有點憂傷。從那時候開始,就一直想把那陣子刻骨銘心的感受與記憶書寫下來,它定格了我的情性與情緒的取向,定格了我有點百折不撓的向往,那些沒有光澤的幽暗的日子裏的人與事,其實就是我年少時經曆的底色。這種熱望一直在生存發展的流動中旋起又沉落,雖然我一直在筆墨中謀生突圍,確實沒想到,人到中年,並且是在又一個轉彎的關口,我才有機會重新麵對被我一直擱置著的熱望,才有機會開始把手伸出去,握著它,並且是在確信已經開始的書寫中,默默地並且是堅定地對自己說,讓我們彼此發現吧。

這樣物換星移的重新麵對讓我害怕,就如同想象一種海誓山盟的愛情,隔著歲月的長河,才能走到一起,隻是物是人非了吧,那種委屈的絕望是欲哭無淚的,是足以把人的希望全部摧毀的。但是,任何的生存就是堅強,就是麵對。因為我的心裏,還有著珍愛的不滅的火苗,青春已經給燒掉了,唯一的祈求是,讓我們一起緬懷和珍惜吧,我甘願留著那星點不多的暖意,人到中年的另一頭,不還是有段路要走嗎?

我想,對某些東西的認同與思念讓我如此固執,也許是造物另有安排的,讓這個難以輕易動心的人隻關注著心儀的東西,就是為了讓她在時間的孵化下,在那個時段把有價值的東西帶走,再怎麼不易也要帶走,那麼經曆才會放過我。所以,我命定要寫這個題材,這個帶著我長久的溫熱的關於小人物的題材,尤其是拓印了年少時成長的身影,應該是複活了我很多的情緒的。所以這段憂傷的青春讓我的書寫不無憂傷。骨子裏,我其實並不是一個快樂的人,我隻是要求甚至是強迫自己,盡可能達觀和快樂起來,畢竟日子總是要過的。

這個世界留給我們的印象,是可以用來重組一個時代的,一個從很久以前逐漸流轉演變到今天的那個時代,這完全可以在個人記憶中發現集體記憶的同時,恢複曆史的真實意義。

不斷地從個人的經曆、回憶、觀察、思考中深挖素材,寫出以往沒人寫過的原創作品。這種努力的祈求,從某種意義上,這樣的寫作變成了一個認識自我、發現自我、表達自我的過程,並且最終用寫作完成了個人的體驗。

草根艱難的磨礪,與心智境界的高蹈,兩者結合,才能穿透生存與命運的哲理。人在荒誕境況中的勇氣和奮鬥,特別是在絕望條件下的樂觀精神與幸福感、滿足感,這才是一曲現代人道主義的高歌,才能構成一種既悲愴又崇高的格調。把抵抗視之為人之所以為人、人之所以存在的標誌與條件,如同加繆所指出的,反抗者應該是突破了個人存在,超越了自我,擺脫了一己私利,遵循在一定範圍裏為人群所認同的價值觀,具有巨大的活力並在反抗過程中有助於人群,總之,反抗是有理性的、有價值標準與社會效益的、有意義的社會行為,而反抗者則是大寫的、理想的人。

所以,但凡真誠用心地活著的人,境遇再卑微,情性也仍是高貴的。這就是某種草根的真相,亦是其市民性的高度所在。

回望那個時段,在整個國家都經曆艱難和波折的日子裏,個人的一係列遭遇,也見證著曆史的變遷與更替。女性的生存技能,比如縫紉、編織、刺繡之類,也許不過是生活中的一些零碎,或者說是人類經曆中一些散亂的碎片,卻足以讓有此所長的女性,學會了以最大的耐心、以平和的心態去麵對自己所遭逢的那一種人生,去以最大的勇氣和掙紮,在平庸中想象美、幻想美、接近以至親手去模擬著編織美,彌合動蕩的人生世事中的滄桑和人世的世態炎涼,去串織好自己的生活片斷和人生記憶,並且用柔韌的生命力,對其進行修補和升華,這是多麼大度超然的生命觀。我幸而也有緣熟習了這些女紅、這些手藝,也得以讓自己的少女情懷更傾向於藝術、更親臨於美以及純粹。

我書寫了我想象中以及理解中的故事,關於我自己這代人的,關於這個國家以及所處的時代拋物線一樣發展的經曆,物質生活從低端開始一直呈現上揚的狀態,社會的豐富和複雜同樣如此,而其中的人,也越來越變得言說不清了,然而再怎麼隨波逐流,卻很難擺脫其出生和成長的那個時段的烙印,這就是兩個主人公姐妹人生與命運中悲情的決定因素,也包括男性形象化身的男主人公,理想主義者的血液情性構成,是很難在越來越不大誠實的物質時代裏左右逢源、逢凶化吉的,她們隻能做回自己、見證自己。用力地活過,同時也可能並不如意地活過,然後這個時代就過去了,另一種人生會重新登場,並繼續見證,還得繼續用勁地活著,人生的鏈條,以及文化的延伸,就是這麼接續的。

回到小說的重要構成,首當其衝就是語言,在這部長篇裏,我終於有了一次充分而且完全個性化的實踐。我一直心儀於那些被藝術化磨礪過的語言,更心儀於去探究語言的內在價值,那些粗鄙的庸俗的表達總是讓我避之唯恐不及,而這個追求完善的過程也讓我受盡了壓力,幸而在不絕於耳的相輕相薄中一直堅持、一直堅守,也得以讓自我的初衷不悔,把自己的文字渡到一個去掉青澀的河流,讓自己的文字得以一直往前走,兩岸風景如畫、藍天流雲,美得讓人感念、讓人敬畏,我就這樣讓這樣的文字去追蹤那汪洋豐沛的大海。

在我們自己的天空下,我們都是獨翅的人,因此我們隻能守望真正的同行者,一起相擁,一起相助,我們才能飛得起來,才能飛得更高飛得更遠。而這真正的同行者,可以是一個特定的人,也可能是愛、是心靈的支柱、是遠方的憧憬,是足以能賜我們力量,把我們帶往那美好的境地的。

這部小說的書寫讓我的情緒大起大落,讓我的真實自我的表達淋漓盡致。真有蟬蛻的感覺,那重殼就留在小說裏吧。在這寄托我生命所在以及癡心所在的書寫中,在文學的世界裏,但願我有被涅槃重生的救贖,有活轉過來的必然,依然敬畏愛,依然相擁激情,依然不放棄執著,是因我的使命還遠沒完成,際遇如何,由它去吧,是因我還遠沒到時候放下手中的筆。

(該文是長篇小說《向月亮傾斜》的前言)執迷而悟

此刻,所有的經曆、體驗、感受和觸動,都是和我有關的,都是我所在意的,並且為我所看重的,為我所珍惜的,那麼,這就足夠了,一個人所領受的一切,一個人所能承擔的一切,都在其中了,人生也就不枉,所謂的意義也就可以悉數托付了。

書寫與閱讀,並且是以抵抗的狀態,持續經年的書寫與閱讀,無非是要在個人的內心天地裏,營造一個圓滿的世界,一個星際流雲、空闊無邊的世界,去容納藉此而滋長的豐富、繁盛、幽深和博大,而不必被物欲橫流的時勢流速,逼向那種功利至上的單向度行駛。然而,外界卻是斷裂的、破碎的,內心裏的圓滿,命定要遭受那個破碎外界的擊打和擠壓。也許,我的思慮和焦灼,綿綿情思和源源不斷的思考,全部源自於這種種的承受與抗壓的過程,額外的負累,因果的並置,又焉知非福。造物弄人,施予的同時,總要索取,而我為之努力的種種付出,總會被命運以另一種方式補償的吧。這就是我的單純不改的期待,也是我冥頑不化百折不撓的動力所在。

人,總得去趕赴某種信念和精神,靈魂是需要全力以赴地守候,以及寄存的,不然,我們會無所依托,也不知道憑什麼持杖而行。這個碎裂的世界是野蠻和非理性的,其墜落和失控也是讓人匪夷所思的。怎麼辦?

佛教的一種門派說,這個世界從來千瘡百孔,大可以拋棄它。

佛教的另一種門派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萬事皆空,若沒有心動,何來風動。

這些,全都在存在的情理當中,也在判斷的序列之內。問題的關鍵是,我們怎麼取舍?星雲大師說得好:麵對它,正視它,解決它。

一個君子之交如水恬淡的朋友跟我說過一番意味深長的話,讓我深信人的哲思領悟力,就在於思考與堅執中,他說:“永遠沒有平坦的大道,調整心態,或者繞開它,或者忍受它,或者克服它。

多好的姿態,都是從容淡定、進退有據的,既不是陷入幻滅,更不是遁向虛無。選擇與判斷,在這裏實踐得如此的堅定和精準。

我相信一個人的價值,不在於他如何獲得成功,更在於他如何麵對困境,無論這與浮躁的功利觀的評判有多少出入。如果一個人能在困難中堅守自己的信念,並且懂得如何讓自身人性的光彩持續發亮,懂得珍惜世俗的人生,並以理解和超然的態度麵對將來,那麼,這個人的修為才真正是到家,才真正是抵達境界了。我以為,一個以真善美的書寫為工作信念的人,實在是應該有這樣的磨礪。

在這個紛亂的世道裏,本來對人性不抱有更多的期待,然而,假如我們有幸,一旦發現了美好,一旦遭遇了人性美好的光輝,就要放大它,進而珍惜它,並且向它學習,吸納由此帶來的溫暖,藉我們一生偎取。這種發現與珍惜,其實就是對命運啟迪的趕赴啊。發現是艱難的,得撥開重重荊棘,才會有所心屬,而珍惜此念,總讓我聯想起一個很高難度的動作,在淩駕虛空的獨木橋上,顫顫巍巍地雙手捧著、雙眼盯著的奇珍,是以忘我為代價的。

羅馬皇帝奧勒留說過,一個人退到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靈更為寧靜和更少苦惱。

時代的變數,讓文學的道路有了新的可能。忠誠於自己的心願,忠誠於自己的判斷和選擇,假如沒有絕對,也就沒有希望,所謂堅持,有時就是死撐,有時就是一生的捍衛了。

有這麼一種看法,敏感是一個人的天賦,是一個人對外界的獨特感受,我願意相信這是真的,自然希望能把這種感受轉化為對世界的了解、對世界認識的智慧,在我有足夠準備的時候。一如我對本土嶺南文化的研究,一如我對此在藝術的發現,很多的真相等著去開啟,很多的認同等著去獲得。這實在是心存感念的事情。

那麼,這本集子的書寫,又是這樣的一次負重前行,我想探究更多,亦想了解更多,這點起碼的職業責任感,就老是讓我忙忙碌碌地做著很多事情,意義就在於我覺得自己應該勉力而為,而不是我做得怎麼樣。在我自己的世界裏,我隻希望有一麵窗戶一樣大大的鏡子,讓我可以看見更多流雲一般的風景,然後,去領悟自己的那一份觸動。流雲是什麼,不就是雲生雲滅、雲舒雲卷,卻又是那麼的從容無礙、隨心大化,這是何等的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