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珍珍風風火火地走了。
63
何國典騎著三輪車,沿街叫賣烤紅薯,路人向他投來各種複雜的目光,他們無法理解他的心情。他已經暫時忘記了悲傷,暫時忘記了一直折磨著他心靈的那些事情。李珍珍和老板娘以及洗腳店的姐妹們給杜茉莉湊齊了押金。交掉押金後,他就踩著破舊的三輪車到街上賣烤紅薯了,洗腳店的姐妹們輪留在醫院裏照顧杜茉莉,何國典深夜了再到醫院裏去換照顧杜茉莉的姐妹,讓她們回去休息,自己留在醫院裏守護杜茉莉。他把她們給的錢的數目都記下來了,他要一點一點地賺錢,然後一點一點地還給她們,她們的錢也是血汗錢。
何國典想,火車站廣場的人多,到那裏也許會賣出更多的烤紅薯,現在天已經黑了,那些城管或者不會出來巡查了。他就吭哧吭哧地踩著三輪車朝火車站方向去了。
還不到一個月,就是春節了,加上今年的經濟蕭條,很多出外務工的人就提前返鄉,所以,火車站廣場上的人很多,他們站立在寒風中,等待著走上歸家的路途。看著那一張張疲憊的臉,何國典想起了杜茉莉,那些年裏,她在春節前夕,或許也是這樣站在廣場上,懷著異樣的心情等待踏上歸家的火車,有喜悅也滿懷悲涼。他要是不出來,一定體會不到出門打工者的真實滋味。他的心一陣陣酸楚,為杜茉莉,為無家可歸的自己。
在火車站的廣場上,他的烤紅薯十分受歡迎,也給人們帶來了溫暖。
突然,一個人站在了何國典麵前,大叫了一聲:“何國典,你他娘的怎麼賣起烤紅薯來了?”
何國典定睛一看,原來是工地上的工長李麻子,他背著一個很大的背包,雙手分別提了兩個小包,風塵卜卜的樣子。何國典十分吃驚,他沒有料到會在這個地方碰到李麻子。
李麻子說:“那天晚上你消失後,我還挺替你擔心的呢。後來我帶人去找過你,沒有找到。我把你的情況和工友們說了,大家都十分同情你。對了,有個混蛋良心發現,悄悄找到了我,說他偷了你一百塊錢,要我還給你。”
李麻子說著把手中提著的包放在了地上,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小疊錢,抽出了一張百元大鈔,遞給了何國典。何國典說:“這——”李麻子說:“痛快點接著,這什麼呀!”何國典慌亂地接過鈔票,胡亂地塞進了胸前圍裙上的大口袋裏,那裏塞著不少的散鈔。
李麻子伸出一隻手,抓起一條烤地瓜就吃,邊吃邊說:“真香,你他娘的還有這一手,真沒想到你還會烤紅薯。”
何國典有些靦腆地說:“現學的。”
他們說話時,有些人過來買烤紅薯,他們買完烤紅薯走的時候,都用怪異的目光瞟李麻子一眼。李麻子仿佛也十分知趣,躲到一邊,邊吃邊和何國典說話。何國典問道:“麻子,你怎麼這麼早就回家呀!沒那麼快完工的吧,過年也還有些日子呢。”
李麻子說:“他娘的,別提了。早停工了,要不是工資沒拿到,我早他娘的回家抱老婆了!你可能不知道吧,王向東那狗日的小白臉出事了,他串通開發商的倉庫保管,把建築材料偷出去賣,東窗事發了。看不出來,這狗日的滿肚子壞水,還想賴我們的工資,要不是我帶工友們去政府鬧,還不知道能不能拿到我們的血汗錢呢!”
何國典不解地說:“怎麼會這樣?”
李麻子說:“想不到的事情多去了,這年頭,發生什麼事情也不奇怪。就像你們那裏的大地震,不是說發生就發生了!”
提到地震,何國典的心刀紮般疼痛了一下。
李麻子說:“明年還不知道怎麼辦呢,哈哈,實在不行,我就出來和你學烤地瓜,我就不相信能把我李麻子餓死了!好了,不和你說了,我該走了。吃你這條烤紅薯,我就不給你錢了,給你你也不會收的,我懶得和你推讓。老弟你多保重呀,希望過完年回來能夠再看見你,到時我們哥倆好好喝兩盅!拜拜了!”
李麻子樂嗬嗬地走了。
何國典卻覺得李麻子十分淒涼和無奈。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誰活著也不容易!
一陣寒風刮過來,何國典打了個寒噤。
……
夜深了,何國典該回醫院去了。他蹬著三輪車離開了火車站廣場。天在降霜,冷得出奇,他的耳朵都快凍掉了,這是他人生的嚴冬,他必須度過。此時,他心裏裝滿了杜茉莉,為了她,他也要頑強地活下去。他騎著三輪車路過那個教堂時,停了下來。
他不經意地轉過頭,目光落在了教堂頂尖的十字架上,十字架被城市的夜光照亮,或者說是它照亮了這個城市,盡管教堂裏麵還是一片漆黑,沒有一扇彩色玻璃窗可以透出光亮。何國典顫抖著,有股強烈的電流通過他卑微的肉體,腦海裏升騰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清爽之氣。他從來沒有如此清醒地意識到,活著就是奉獻。他騙腿下了三輪車,鬼使神差地朝教堂門口走去。仿佛有種飄緲而又真實的聲音在召喚著他。他來到了教堂的門口,伸出手,敲了敲那扇沉重的門。沒有人給他開門。他站在門口,黑暗的心靈仿佛被神聖的光照亮。他相信自己受難的心靈已經獲得了力量,他在獲得拯救。他希望看到那個肮髒而又快樂的老人,他要給他奉獻一條香噴噴的烤紅薯,還要向他傾訴自己的罪,可怎麼也找不到他的蹤影。
64
杜茉莉躺在病床上,看上去是那麼安詳。她蒼白而秀美的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這種淡淡的笑意令何國典心碎。何國典坐在杜茉莉的病床邊,身體異常疲憊,大腦卻異常的清醒。深夜的醫院十分寧靜,何國典把杜茉莉的手捧在自己的手上,這是一雙因為生存而變得粗糙的女人的手,特別是她食指上關節上鼓起的那個褐色的包,刺激著他的神經,讓他痛苦和自責。這個褐色的包的形成,是按摩了多少人的足底形成的呀?
何國典的眼睛潮濕。
他的心在顫抖。
他心裏說:“茉莉,我有罪呀,我對不起你!”
現在,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罪惡的根源就是猜妒和欲望。
何國典想起那些事情,內心就不得安寧,那是他靈魂的地震。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黃蓮村悄悄地蔓延一種流言,那是關於杜茉莉的流言,說她在上海做見不得人的事情賺錢。這種流言甚至蔓延到了米鎮。何國典走在路上的時候,後麵有人會偷偷地戳他的脊梁骨。
何國典起初並不知道這事情,還是兒子何小雨告訴他的。那天,何小雨耷拉著小腦袋回到了家裏,一聲不吭地進房間去了,到了吃飯時間,奶奶叫他吃飯,他也不理不睬,還把房間門反鎖上了。何國典覺得很奇怪,小雨這是怎麼了?何國典好言好語對他說話,希望他開門出來吃飯。好言好語行不通,何國典就發了脾氣。他正在凶巴巴地說話,何小雨突然打開了門,眼淚汪汪地說:“爸爸,你朝我發什麼火,有本事去朝那些說媽媽壞的人發火!”何國典說:“他們說你媽媽什麼了?”何小雨委屈地說:“他們說媽媽在上海是賣的!我不相信,不相信!”何國典心裏“咯蹬”了一下,他們怎麼能這樣說,他也不相信,茉莉不是那樣的人。何國典對何小雨說:“小雨,不要理那些嚼舌頭的人。你媽媽在工廠裏做工,賺的錢都是幹幹淨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