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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這天,冷得出奇。何國典和杜茉莉是同時出門的,一個上街去賣烤紅薯,一個去洗腳店上班。臨出門前,杜茉莉讓他穿上了新買的毛衣,何國典穿上厚厚的舊貨市場買來的軍大衣後,杜茉莉對他說:“還缺頂帽子,一會我上班路上給你買,今天天冷,都零下四度了,上海很少有這樣的冷天的,晚上你早點回家,不要去接我了。”何國典說:“我不會冷的,守著個烤爐再冷也冷不到哪裏去的,帽子你不要買了,能節省點錢就節省點吧,晚上你等著我,我沒有來,你不要離開,我們一起回來,這樣我放心,很快就過年了,搶劫的壞人多。”杜茉莉就沒再說什麼。
何國典在樓下生好了火,把紅薯放進烤爐裏後,才蹬著三輪車出了小區的門。冷風嗖嗖,直往他的脖子裏灌,何國典沒有感覺到寒冷,他的心暖烘烘的。他沒有固定的地方,像個遊擊隊員一般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來回賣著紅薯。在一些人多的地方,比如火車站附近,他的紅薯賣得都比較好。他一般都躲在一些人流又多,又不太容易被城管發現的地方,這樣又不影響生意,又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有經驗的人告訴過他,看到城管來,就趕緊跑,不要和他們對抗,何國典記在了心上。有好幾次,何國典把警察當成了城管,騎著車沒命的跑,弄得自己像個罪犯似的。後來,他可以分辨出警察和城管的製服後,才沒有那麼的盲目。城市裏戴大蓋帽和穿製服的人多,這些人都讓他發怵,他害怕和他們打交道。
越是害怕什麼,就是越能碰到什麼。
這天,何國典鬼使神差地蹬著三輪車來到了中江路小學門口左側的一個街角,在這裏賣起了紅薯。他來到這裏時,正是小學放學的時間,不一會,烤爐前就圍上了一圈小學生,何國典忙碌起來。小學校的那個保安站在學校門口,不停地往何國典這邊張望。何國典朝學校門口瞟了一眼,看到了保安驚訝的神情。何國典希望看到那個酷似小雨的孩子。
那個保安走了過來,朝何國典怪異地笑了笑。
何國典有些緊張,把烤紅薯遞給一個孩子時,手顫抖了一下。
保安說:“你的生意不錯嘛。”
何國典也笑了笑說:“還行,還行!”說著,他拿起一條烤紅薯,遞給保安。保安把他的手推了回去:“老兄,按道理我是不會讓你在這裏賣烤紅薯的,要是讓學生吃壞了肚子,誰負責?你差不多了就趕快走吧,否則我也不好交代。我還要提醒你一句,千萬不要被城管抓住了,被他們抓住了,可就沒有這麼好說話了,你眼睛要放亮些。”
何國典感激地說:“謝謝您!”
保安擺了擺手說:“不客氣,不客氣!”
保安說完就回到學校門口去了。
何國典的目光還是不停地在從學校裏走出來的學生中尋找那個酷似小雨的孩子,他知道,那個孩子出來回家,一定會經過自己麵前的。他心裏忐忑不安,像是在尋找一件丟失很久的東西。不一會,那張臉終於出現在他的眼簾中,他的心頓時狂奔亂跳。一刹那間,他眼前出現了幻像:何小雨笑容滿麵地朝他撲過來,口裏大聲喊著,爸爸——
幻像轉瞬即逝,他看到的是這樣的真實情景:那孩子朝站在校門口的一個戴眼鏡的中年漢子跑過去,喊了一聲:爸爸——
孩子的父親笑著拉起孩子的手,朝他這邊走過來。他們有說有笑了,何國典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他心裏在呼喚著小雨的名字,覺得那個父親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何國典內心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他真想撲過去,抱起那個孩子,問他:“小雨,你想爸爸嗎?你恨爸爸嗎?”何國典告訴自己:“那不是你的兒子,你的兒子小雨已經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他在很遠的地方等著你。”
那個孩子和他父親走到他跟前,孩子扭頭瞥了何國典一眼,臉上變了神色。他很快地轉過頭,緊緊地拉住父親的手說:“爸爸,快走!”父親低頭看了孩子一眼說:“文西,怎麼了?”宋文西說:“爸爸,你別問了,快走!”父親拉著孩子加快了腳步,經過了何國典的跟前。
何國典手裏拿著一條烤紅薯,眼睜睜地望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兩個孩子對他說著話,他也仿佛沒有聽見。他目送著他們走出了好長的一段路後,突然看見他們折了回來。父親拉著孩子的手朝他走過來。孩子的臉上呈現驚惶的神色,父親的臉上帶著笑意,他和孩子不停地說著什麼。何國典想,那個孩子一定認出他來了,也許把上次的事情告訴了他父親,他父親帶著孩子回來找他算帳?何國典突然想跑,可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手裏拿著那條熱烘烘的地瓜,猶如一尊雕塑。
宋文西和父親走到了何國典的跟前。
這時,他前麵還有兩個學生,等著買烤紅薯,何國典的眼中看到的隻是宋文西和他父親。他呆呆地站在那裏,腦海裏頓時一片空白。宋文西驚恐地看著他,父親對他說:“文西,不要怕,這個叔叔不是壞人。”宋文西沒有說話,隻是緊緊地抓住父親的手。
聽了宋文西父親的話,何國典緊繃的神經放鬆了些,朝他們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很難看。
宋文西父親朝他友好地笑了笑:“你是何先生吧,我聽派出所的王警官說了你的事情,我們都很同情你。孩子心裏卻還是有些顧慮的,我一直告訴他,你不會傷害他的,他不相信。沒有想到,在這個地方看到你了,所以我把孩子帶過來,我還是要告訴他,你是好人,不會傷害他的。解鈴還需係鈴人,我想請你和孩子說說,這樣他就不會緊張了害怕了,我們不希望孩子在心中留下什麼陰影。”
何國典看看孩子,又看看孩子的父親。
孩子用懷疑而又恐懼的目光看著他,孩子父親的眼裏卻充滿了期待。
何國典不知道說什麼好。
孩子父親又對何國典說:“何先生,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你的心靈受到了很大的創傷,你失去兒子的悲慟是難於想象的,我想如果我失去了文西,我也會和你一樣,甚至比你更痛苦。現在,你給文西的心理也造成了陰影,我希望你對孩子說出來,對你和孩子都是一種解脫。”
何國典看出了孩子父親眼中的真誠,他說的沒有錯,自己真的是給孩子的心靈造成了傷害的話,這不是自己想看到了。何國典顫抖地對宋文西說:“孩子,你真的很像我的兒子何小雨,他和你一樣的年齡,也在小學上學,他是多麼聰明的孩子呀,可他死了,在大地震中死了。那天,我一看到你,就以為他還活著,我想抱著你,看看你是不是小雨,可我錯了,你不是。對不起,孩子,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的。”
何國典說出這樣的話,需要多大的勇氣?
父親對孩子說:“文西,你聽到叔叔說的話了嗎?”
宋文西點了點頭。
父親又對孩子說:“文西,叔叔和你爸爸一樣,都是善良的人,他也愛他的兒子,從今以後,你不要害怕他,要尊敬他,明白嗎?”
宋文西又點了點頭。
何國典十分感動,特別是孩子父親後麵的那句話,讓他的心在這個寒冷的冬至溫暖極了。他把手中的那條烤紅薯遞給了宋文西:“孩子,吃吧。”宋文西不敢接,他看了看父親。父親微笑地鼓勵他:“文西,接著,叔叔的烤紅薯很香的!”宋文西接過了烤紅薯,說了聲:“謝謝!”
何國典再次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之中,眼睛濕了。
就在這時,三個戴著大蓋帽穿著製服的人出現在何國典的麵前,他回過頭來一看,剛才還溫暖的心一下降到了冰點。
他麵前站著的是三個城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