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何國典的心在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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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想起了那個黑夜,那是剛剛來上海不久的那個黑夜。他從噩夢中醒來,汗水濕透了他的內衣內褲。他驚惶地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活著有什麼意思?他不想活在噩夢之中,他的生活除了噩夢還有什麼?可如果自己死了,杜茉莉怎麼辦,把她一個人扔在人間?不,不!他的腦海裏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把她也一起帶走,讓她和自己一起死!茉莉要是死了,他也就不會有任何牽掛了,他不會再擔心她的痛苦和她的未來,他們一家就可以在陰間團聚了,就再也不會有噩夢纏繞,再不會擔驚受怕了……何國典變得瘋狂,被自己的這個惡毒念頭感動,他認為這是最好的解脫方法。他輕手輕腳地爬下了床,摸索著走進了衛生間,衛生間裏沒有他需要的東西,他又摸進了廚房,他的手摸到了那把菜刀,抓起菜刀,手在詞典。他的眼前浮現出杜茉莉血肉模糊的身體,不,這樣太殘忍,他不想讓杜茉莉這樣體無完膚地死去!他放下了手中的菜刀,走出了廚房,重新回到了房間裏,他聽到了杜茉莉輕微的鼾聲,那是活著的人才有的鼾聲,人要是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何國典在桌子上摸到了一根尼龍繩子,對,用尼龍繩子勒死她,然後在勒死自己!他仿佛聽到了死神的召喚,那是動人的召喚,他的心裏充滿了喜悅,他們很快就要從這個悲傷的塵世解脫了,另外一個世界裏應該沒有痛苦,沒有災難……何國典拿著尼龍繩,走到了床頭,伸出一隻手,摸到了妻子柔嫩的脖子。杜茉莉柔嫩的脖子熱乎乎的,很快地,她渾身會變得冰冷。何國典雙手顫抖著,準備著把手中的尼龍繩勒在妻子的脖子上。他的心裏突然出現了另外一個聲音:“何國典,你這個殺人犯,你害死了自己的兒子,害死了李幺妹,你現在要殺自己的妻子,你是個狼心狗肺的人!你下得了手嗎?你自己想死,為什麼要拉上她呢?”何國典渾身哆嗦,口幹舌燥,心底的喊聲一遍一遍地變得強烈。何國典掙紮著,該不該下手?杜茉莉突然說聲:“國典,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要挺直了腰杆活呀,你是個男人!”杜茉莉說完這句話後又恢複了平靜,何國典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受不了了,扔掉尼龍繩,抱頭痛哭!杜茉莉根本就不知道他內心的想法,被他的痛哭驚醒後,安慰著他:“國典,是不是又做噩夢了?我知道你心裏痛苦,你哭吧,痛快地哭!把你心中的痛苦都哭出來,哭完了就好了,痛到了最後,也許痛苦就消失了——”

……

杜茉莉挽著何國典的手走在柳州公園的小徑上,很久以前,他們經常這樣走在黃蓮村的小溪邊,憧憬著未來美好的生活。在吳老太太家吃完午飯後,杜茉莉就帶何國典來到了柳州公園,好不容易有個休息日,況且何國典的心情看上去也不錯,她就決定帶他來這裏,讓他和自己的心情徹底放鬆一下。何國典沒有把那個黑夜裏想殺死杜茉莉的事情告訴她,卻想對她說出那些從來沒有說過的事情。杜茉莉明白他的意思後,鼓勵他說:“國典,你想說什麼就說吧,我聽著,你說什麼我都好好聽著,你不要有任何顧慮。”她此時的神態就像午飯時那樣,何國典內心充滿了感動。午飯時,她把她親手燒的回鍋肉夾在他的碗裏,微笑地說:“國典,多吃點,你不是喜歡吃我燒的回鍋肉嗎,我以後會經常燒給你吃的,隻要你快樂,我什麼事情都可以去做。”那時,他心裏突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活著真好,還有妻子的笑臉,還有香噴噴的回鍋肉!

何國典心裏滾過洶湧的潮水,他不清楚自己有沒有勇氣把那些事情講完,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他被妻子溫暖著,他不能不把那些事情說出來。何國典想起那些事情,眼睛裏出現了恐懼的色澤。杜茉莉說:“國典,不要怕,說出來就好了,就是天塌下來,我也和你一起頂著。”

何國典點了點頭。

沉默了一會,何國典開了口:“茉莉,如果沒有李幺妹,我不知道會怎麼樣,是她救了我……”

回憶是疼痛的,那些情景就是過去那麼久了,還曆曆在目,遺忘是不可能的,或者一生也無法遺忘,就像他臉上的傷疤一樣,永遠留在他的身體上。

何國典被埋在廢墟之中,身上堆滿了瓦礫和堅硬的泥塊,還有木頭……他覺得自己沒有死,右臉被什麼東西劃出了一條口子,熱乎乎的鮮血淌出來。他掙紮著,雙手還能動,可是腿卻被緊緊地壓住了,他懷疑是落下的房梁壓住了雙腿。何國典想,自己還活著,一定要爬出去!那時,他沒有想太多的問題,隻是想著要爬出去,想著老娘和兒子的安危!他怎麼掙紮,就是無法爬動。他的雙手不停地扒著前麵的雜物,給自己多留一些空間,以免自己被全部埋住,連呼吸都困難,那樣就沒有救了。他大喊著:“娘——”他希望聽見老娘的聲音,如果老娘沒有事情,一定會答應他的,或者還會找人來救他。他喊了不知多久,就是聽不到老娘的回應,也聽不到別人的聲音。他心裏十分絕望,但還是這樣對自己說:“娘,你會沒事的,小雨,你也會沒事的,我出去後就去救你們!”最初的驚駭過去後,他忘記了身上傷口的疼痛,想的就是要活著出去,因為他心裏裝的是老娘和兒子!他的雙手還是不停地扒著,在頻繁的餘震的轟響中掙紮。天漸漸地黑了,何國典又被恐懼的潮水淹沒,他搞不清楚外麵的狀況,根本就不知道他賴以生存的這片山地已經支離破碎,完全變了模樣。他在黑暗中大聲喊叫著,希望有人能聽到他的聲音,那樣就會有人來救他。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要是出不去,老娘和兒子獲救的希望也會越來越小,焦慮和恐懼以及莫名其妙的憤怒折磨著他的心靈。突然,他聽到了一個聲音:“國典,國典——”是李幺妹的喊聲,他怎麼就沒有想到喊她的名字呢?聽到李幺妹的聲音後,何國典來了精神,他想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幺妹,我在這裏——”李幺妹哭出了聲,過了一會,她哭喊道:“何國典,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還活著啊,你心裏裝的都是你的豬,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啊——”何國典大聲說:“幺妹,你去看看我娘,看她怎麼樣了?”李幺妹哭喊道:“村裏的房子都垮了,沒剩幾個活著的人了。你娘也——”何國典吼道:“李幺妹,你胡說,我娘不會死的,不會死的!”李幺妹說:“都死了,都死了!就你還活著,想想怎麼出來吧——”何國典繼續吼道:“我怎麼出來,怎麼出來——”李幺妹說:“沒良心的東西,我來救你,我就是死,也要把你刨出來!”何國典根本就不知道,李幺妹是因為去幫他挖黃蓮,才躲過了一劫,突如其來的大地震讓她目瞪口呆,她死死地抱著一棵樹……她清醒地回到殘酷的現實中,就瘋狂地朝村裏撲去。她的公公婆婆還有小兒子,都埋在了廢墟之中。李幺妹確認自己的親人全部遇難後,才想起何國典。她發現何國典還活著,就不顧一切地對他進行施救。好在何國典是埋在老屋裏,要是埋在鋼筋水泥的新樓房裏,就是活著,憑她一個人的力量也不可能把何國典救出來。就是這樣,李幺妹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何國典從廢墟裏拖出來,那已經是第二天的淩晨了。天上落著大雨,麵對李幺妹,何國典來不及說一聲謝謝,李幺妹就氣喘籲籲地說:“我們趕快到鎮上去吧,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何國典知道她說的他們就是她的大兒子和自己的兒子何小雨,這也是何國典焦慮的問題。於是,他們就朝米鎮方向狂奔而去,他們的前麵還跑著李幺妹家的那條狗。

說到這裏,何國典的眼睛裏積滿了淚水。

杜茉莉輕輕地對他說:“幺妹是你的救命恩人呀,我們都應該記著她!”

他們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了下來,他們的雙手緊緊地相握。

何國典悲傷地說:“可是幺妹死了,我看著她死,卻無能為力!她跑得飛快,我因為膝蓋有傷,遠遠地落在了她的後麵,一路上,她總是停下來,回過頭來招呼我,讓我走快一點。我拚命追趕著她。她又一次停下來,站在山腳下,回過頭來招呼我。我記得她當時的樣子,她渾身濕漉漉的,一綹頭發粘在額頭上,她的臉色蒼白。她喊了我一聲,我正要趕上去,突然又一陣山搖地動,我看著山上滾下來許多石頭……我來不及喊她,讓她快走,石頭就把她砸倒了,不一會,她的身體就被滾落下來的石頭埋起來了,她家那條狗好像要去救她,結果也被石頭砸死了……如果她不回頭來招呼我,也許她不會死,是我害死了她呀——”

何國典流下了滾燙的熱淚。

杜茉莉用紙巾擦著他臉上的淚水說:“國典,不是你害死了她,是地震,是地震奪去了她的生命,奪去了那麼多人的生命!”

何國典淚眼蒙蒙地望著妻子,無語。

杜茉莉說:“我們會記住幺妹的!”

何國典喃喃地說:“記住有什麼用?”

杜茉莉說:“有用的,國典,記住她,你才知道感恩,才知道生命的珍貴!”

何國典還想說什麼,他思想鬥爭了好大一會,還是沒有把還想說的話說出口,他想,如果那天,坦然地把心中那個一直折磨著他的秘密說出來,也許能夠真正的從黑暗的夢魘中解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