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國典說:“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杜茉莉鑽進了被窩,被窩裏冷冰冰的。她的身體往何國典身邊靠了靠,她多麼想讓丈夫緊緊地抱著自己,何國典沒有這樣做,他隻是說:“茉莉,我再不去工地了。”
杜茉莉說:“不去了,我不會再讓你去了。我應該考慮到,那裏的活重,對你受過傷的膝蓋不好的。你是個實在人,什麼髒活重活都會搶著幹。不受傷才怪呢。唉,都怪我考慮不周全,害苦了你。”
何國典伸出手,握住了杜茉莉溫暖的手:“茉莉,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回來和你沒有關係,也和重活髒活沒有關係。”
杜茉莉說:“那是因為什麼?”
何國典就把碰到有人偷建築材料的事情和妻子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杜茉莉側過身,抱住了他幹瘦的身體:“可憐的人哪,什麼事情都被你碰上了。別害怕了,他們要是敢找上門來,我就和他們拚了!別怕,國典!以後有什麼事情就對我說,說出來,你心裏會好受些的。你的痛苦讓我們一起承受,不要自己硬扛!”
何國典感覺到了溫暖,他心裏有很多話想要對妻子說,可又無從說起,而且有些話,又不知道該不該對她說,特別是那些隱藏在他心中的秘密,他不知道說出來後會不會傷到她,如果不說出來,他會不安和瘋狂。
杜茉莉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說:“國典,你也累了,睡吧。什麼話明天再說,明天我不去上班了,好好陪你一天。”
明天會怎麼樣?
何國典不知道。
42
有陽光的冬日,氣溫回升了幾度。
杜茉莉取了些錢,帶何國典到第六人民醫院去看了膝蓋。這個醫院是上海最好的骨科醫院,杜茉莉還掛了專家門診,這樣會更好些,她希望何國典的膝傷再不要複發。給何國典看病的是個老醫生,他讓何國典拍了片,看過片子後,老醫生對何國典說,手術做得還是不錯的,骨頭長得也很好,就是有點風濕,要注意保養。老醫生開了些內服外敷的藥給他後,就打發他們走了。
取了藥,杜茉莉扶著何國典走出醫院的大門。何國典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杜茉莉笑笑:“不要歎氣了,你不會變成瘸子的,話說回來,你就是變成瘸子,我也會給你買一付上好的拐杖的,實在不行,我做你的拐杖也成。”何國典也笑了笑。
杜茉莉看上去心情不錯,何國典卻還是心事重重。
杜茉莉輕聲說:“國典,我帶你去看一個人,怎麼樣?”
何國典有點緊張:“什麼人?”
杜茉莉笑笑:“你不要那麼緊張好不好,放鬆點,你成天如臨大敵,多累呀!國典,你真的要學會放鬆,你想想,從前你是個多麼放鬆的人,做什麼事情都慢悠悠的,一點不著的樣子,我真希望你像從前那樣。那時的你是個胸有成竹,遇事不慌的男人。”
何國典很不自然地咧嘴笑了笑。
杜茉莉說:“走吧!”
她要帶何國典去見吳老太太。杜茉莉在此之前,對何國典說過吳老太太,也許他沒有記住。她帶他去見吳老太太,是有目的的,想讓他從吳老太太身上感受到活著的力量。如果沒有吳老太太,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麵對現在和未來的生活,特別是在何國典不正常的時候,何國典無論是悲慟還是瘋狂,不可能不影響她的情緒,她同樣也會陷入絕望的黑暗深淵,像個溺水的人,無法呼吸。快樂和悲傷或者其他所有的情緒,都像傳染病,從最親近的人開始傳染,然後傳染給接觸過你的人。杜茉莉一直在抵抗著何國典不同情緒對自己的侵蝕,長時間以來,她的心就像被一張粗糙的砂子磨擦著,磨擦出血,磨得疼痛,她忍受著,她想某一天,痛苦的心被磨得光滑了,就不會疼痛了。
吳老太太家的保姆薛大姐打開門,看見手捧著一束百合花的杜茉莉和局促不安的何國典,就朝裏麵笑著說:“老人家,你猜得真對,果然是茉莉。”
吳老太太爽朗地說:“嗬嗬,我是誰呀!你就是不和我打賭,我還想賭你半個月的工資呢,那樣的話,我就可以用你半個月的工資買不少好吃的東西了。我不羅唆了,快讓茉莉進來吧。”
杜茉莉走進去,笑著說:“老人家,我今天還帶了個人來,歡迎嗎?”
吳老太太說:“我猜猜看,嗬嗬,是你丈夫小何吧?”
杜茉莉說:“老人家,你是神仙啊!是他——”
吳老太太的好奇心強烈:“快,快領過來讓我瞧瞧,我一直想看看小何是什麼樣的男人呢。”
何國典還站在門口,像個靦腆的孩子。薛大姐笑容滿麵地對他說:“何先生,進來吧——”
杜茉莉回頭看了他一眼:“國典,快進來呀,還傻站在那裏幹什麼。”
何國典看了看杜茉莉的腳,她已經把鞋脫在外麵,換上了拖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腳,遲疑著,不知自己的鞋該不該脫,他有點腳臭,脫了的話怕被別人聞到後厭煩,不脫的話,就這樣走進去,怕踩髒了人家比自己的臉還幹淨的地板。薛大姐看出了他的心思,說:“何先生,你進來吧,不用脫鞋了,沒有關係的。”
何國典這才走了進去,心裏還是忐忑不安。
杜茉莉拉著他走進了吳老太太的房間。
吳老太太的房間裏彌漫著百合花的芳香。她一看到杜茉莉就高興地說:“閨女,你又給我買花了呀,你看看,你上次給我買的百合還在那裏呢。你真會討我這個老太婆的歡心,嗬嗬。不過,下次來可千萬不要買了。”
杜茉莉走到花瓶旁邊說:“是該換花了。”
吳老太太說:“閨女,讓小薛去換吧,你過來,陪我說說話。”
薛大姐走過去,接過杜茉莉手中的花,抱著花瓶出去了。杜茉莉端了一個椅子放在床邊,對何國典說:“國典,坐吧。”何國典的眼神不安而慌亂,不敢用正眼注視吳老太太。吳老太太想,他的自卑感還很嚴重的,於是笑著說:“小何,坐吧,到我家裏就像是到自己家裏一樣,不要有什麼顧慮的,我把茉莉當成我的親閨女呢,那你就是我女婿,女婿到丈母娘家裏,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嗬嗬,我閨女的眼光不錯呀,一看你就是實在人,不要有什麼自卑感,走到哪裏,你都是個堂堂正正的人!”
吳老太太的一席話,使何國典的內心平靜了些,他坐了下來。何國典記起來了,在很多不眠之夜,杜茉莉對他講過這個老人,他不相信會有這樣的老人,麵對那麼大的災禍能夠坦然麵對,他還以為是杜茉莉編出這麼一個人來安慰自己的。現在他見到了吳老太太,第一感覺就是老人家身上有一種他身上缺少的豁達和對待人生的積極態度。
杜茉莉也坐在了吳老太太的旁邊,她拉過杜茉莉的手,這裏捏捏那裏捏捏,親熱無間的樣子。杜茉莉的臉像一朵重新開放的花朵,何國典的心一陣顫抖,他不明白為什麼妻子麵對這個老太太時,會如此的放鬆和快樂,仿佛那些悲慟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
吳老太太問杜茉莉:“閨女,小何最喜歡吃什麼呀?”
杜茉莉瞟了他一眼說:“他呀,最喜歡吃的就是回鍋肉。”
吳老太太說:“還有別的嗎?”
杜茉莉想了想說:“還有麻婆豆腐。”
吳老太太又問:“還有別的嗎?”
杜茉莉又想了想:“好像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了。”
吳老太太樂了:“就這些東西呀,好說好說,不過,今天中午你要自己下廚喲,小薛她做不來這些菜的。我也正好嚐嚐你做的菜,你不是說你燒得一手好四川菜嗎。”
杜茉莉有點害羞:“我做的都是家常菜,不一定合老人家的胃口。”
吳老太太說:“不管,隻要是你燒的菜,我都是要好好品嚐的。”
接著,吳老太太就吩咐薛大姐去買菜了。
薛大姐走後,吳老太太就說:“閨女呀,今天的陽光不錯,你們推我下樓走走吧!我也想出去散散心,這樣美好的陽光可不能浪費了喲!”
杜茉莉痛快地說:“沒有問題,我也有這個意思呢!”
吳老太太摸了摸杜茉莉俏俊的臉:“還是我閨女了解我,和我一條心。”
她們親昵的樣子感染著何國典,他心中的那塊冰開始融化。如此溫馨的情景,他許久沒有看到過了,他都好像忘記了還有如此美好的親情,在他眼裏,吳老太太真的變成了杜茉莉的親娘。
吳老太太坐在輪椅上,杜茉莉給她的下身蓋了一條毯子。夫妻倆推著吳老太太走在小區的路上,陽光照耀著他們,也照耀著他們的心靈。小區的景致優美,有各種各樣的樹木,有假山,也有水流,水中還有清晰可見的遊魚,他們仿佛致身於江南園林之中。
杜茉莉和吳老太太有說有笑的,何國典的臉上也掛著笑意,她們的話語染濡著他,他的情緒也漸漸地爽朗起來,盡管還有陰霾籠罩在他黑暗的心地。陽光在他的臉上鍍上了一層金色,吳老太太回過頭來對他說:“小何,看得出來,你還是心事重重,想開點,凡事都要往好的地方想,我的情況想必你也知道,剛開始時,我不敢出門的,我躲在房間裏,燈也不開,希望自己在黑暗中死掉。我怕光,怕見到人,怕聽到響動,因為這一切都回勾起我對他們的回憶,會讓我痛苦不堪。我厭世,覺得活著很沒意思,一切都是灰暗的,恐懼時時刻刻襲擊著破碎的心……那樣下去肯定是不行的。於是我試探著出來,看看天空,看看綠樹,看看花兒,感受陽光的溫暖,感受人們親切的目光,感受自己的呼吸……我重新獲得了力量,生活的力量。小何,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和我當初的情緒是一樣的,你知道嗎,你最起碼還有茉莉,茉莉是一個多好的女人,你有她這樣的妻子是你的福氣,你並沒有失去一切,你還有完好的身體,如果你像我變成了個殘廢人,你又會怎麼樣?上天給你留下的東西還很多,你沒有權利放棄,小何,你應該珍惜,好好的活下去!那怕是什麼也沒有了,隻要還剩下一口氣,你也要好好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