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何小雨死了,何國典不敢麵對杜茉莉,她每次離開家的時候都會對他說,一定要保護好兒子,如果兒子有什麼問題,不會放過他的。大地震奪去了兒子寶貴的生命,當時他們都痛不欲生,杜茉莉沒有過多地責備他,反而用她母性的力量溫暖著他。她越是這樣,何國典就越覺得自己對不起她,他心裏有個結,無法解開。
他從來也沒有想過會和杜茉莉來到上海,對外麵的世界他有中莫名其妙的恐懼,就是帶兒子到成都治耳疾的時候,看著這個城市裏的一切,心裏十分惶惑,走在街上提心吊膽的,而他兒子何小雨卻用純真的目光看著新奇的世界。他知道兒子心裏想的是什麼,在兒子的眼疾治好後,他對兒子說:“小雨,你一定要好好讀書,考上大學,到成都來讀書,以後就在大城市生活。”何小雨說:“我要考到上海去。”何國典問他:“為什麼?”他說:“媽媽在那裏。”小雨反問他:“爸爸,你要不要去上海?”何國典搖了搖頭說:“爸爸哪裏也不去,和你奶奶呆在黃蓮村,等著你們回來過年,你要記住,以後真的考去上海讀大學了,每年過年都要和你媽媽一起回來,我在家裏殺好豬,等著你們!”小雨笑了:“好的,爸爸真好。爸爸,我想問一個問題。”何國典說:“你說吧。”小雨說:“你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去上海呀?”何國典的臉上掠過一絲陰鬱:“爸爸要在家伺候你奶奶,你想,我們都要走了,奶奶怎麼辦?”小雨不假思索地說:“我們也可以把奶奶一起帶到上海去的,奶奶還對我說過,她活了一輩子,連成都也沒去過。”何國典沒有話說了。外麵的世界再好,他心裏也隻有黃蓮村,不僅僅是因為這裏山清水秀,重要的是他習慣了黃蓮村的生活,在這樣才有安全感。學生時代的遠大理想早已被悠閑而又艱苦的鄉村生活遺忘,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何小雨身上。
突如其來的災難帶走了何小雨鮮活的生命,也帶走了何國典的希望。震後在醫院的那段日子,何國典總是沉默寡言,無論杜茉莉怎麼開導他,他也沒有辦法向妻子吐露內心的秘密。他覺得自己是個罪人,何小雨的死,他是罪魁禍首。何國典頭上壓著一座沉重的大山,靈魂在沉默中掙紮。有些時候,他聽著杜茉莉對過去美好生活的回憶,黑暗的心裏會突然活動一下,出現一點玫瑰色的光亮,那點玫瑰色的光亮卻很快就熄滅了。杜茉莉能救得了他嗎?
出院後,何國典和杜茉莉被安置在一處活動板房裏住下來。在那期間,上海方麵“大香港”洗腳店的老板娘宋麗打過幾個電話給杜茉莉,問她家裏的情況,杜茉莉沒有告訴她真相,隻是說房子倒了。宋麗說,如果沒有什麼大事情,就趕快回上海,店裏需要她,她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忘記自己的生意,不會忘記賺錢,杜茉莉是她店裏的一棵搖錢樹。何國典知道,杜茉莉在那個時候是不會離開他的,她和他這樣說:“國典,從今以後,我再不會離開你了,那怕是要飯,我們也要在一起,我很害怕,連你也沒有了。”當時,何國典呆呆地望著她的臉,什麼話也沒說。
那是個鳥聲清脆鳴叫的清晨,一夜沒有合眼的何國典悄悄地離開了還在熟睡的杜茉莉,朝黃蓮村方向走去。這是個晴天,仿佛是大地震發生那天的清晨,山地是那麼寧靜。想起那個早晨,何國典心裏就在呼喊著何小雨的名字。他加快了腳步,朝黃蓮村趕去。
他知道,以後再不會有黃蓮村這個村名了,因為黃蓮村活下來的人太少了,上頭把黃蓮村的幸存者並入了米鎮,重新在異地規劃建房。這個在何國典心中最安全的地方不存在了。何國典心裏還是接受不了這個現實,就像接受不了自己的母親和兒子已經死去的殘酷現實一樣。
他站在黃蓮村的廢墟上,陽光如雨,澆淋在他身上。此時的黃蓮村一片死寂,就連微風吹拂過山腳下的那個堰塞湖湖麵的聲音,也無比的清晰。仿佛有許多魂魄在陽光中飄飛,陰森森地訴說著什麼。何國典仿佛看見了那些飄飛的無辜的魂魄,他在尋找著,那一個是老娘的,那一個是小雨的……何國典伸出雙手,在空氣中亂抓亂舞,他什麼也抓不住,那些魂魄無比光滑,從他的指縫中溜走。他的眼中變幻著不同的色澤,突然,何國典雙膝跪在了地上,抱著自己的頭,痛苦地嚎叫,沒有人聽到他絕望的嚎叫。
何國典變了一個人,他的眼睛漲得血紅,目光朝埋葬死者的那片山坡上掠去,他聽見很多人在說:“我們還沒有死,快來救我們——”他想說:“好,好,你們等著呀,我馬上過來救你們,馬上就來——”可是,他喉嚨裏像是堵著一團棉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沙啞地“啊”“啊”的嚎叫。
何國典站了起來,雙腿一軟又跪了下去。
那些呼喊聲越來越微弱,何國典的心裏就越來越焦慮。他不顧一切地朝那片山坡爬了過去。每爬出一米都是那麼的艱難,他的手掌和膝蓋疼痛刺骨。他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他隻是想把他們救出來,讓他們像他一樣活在陽光下,否則,他的內心一生也無法安寧。他的膝蓋和手掌在爬行的過程中,被廢墟中鋒利的碎片劃得血肉模糊。
他完全重新陷入了災難之中。此時,他耳畔響起了山崩地裂的轟鳴,大地在不停地劇烈晃動,連天空中的那個毒日頭也在劇烈晃動,似乎要掉落下來,焚燒大地,讓大地變成一片灰燼。
何國典爬到了那片山坡上,身後留下了一條血跡。
那些似乎一模一樣隆起的墳包,沒有任何區別,沒有墓碑,他根本就不知道那個墳包裏埋著誰。他隻是感覺到,每一個墳包上麵都伸出一隻傷痕累累的幹枯的手,在召喚著什麼。此時,天地間好像又恢複了寧靜,那些絕望的喊叫聲和那些魂魄一起飄走。何國典坐在一個墳包前,大口地喘著粗氣,目光焦灼而又悲傷,嗓子眼在冒火。難道你們都死了?真的死了?你們怎麼不喊了?我答應過你們,一定要把你們救出來的,你們不能死呀!不能就這樣走了!他心裏這樣想著。突然,他瘋狂地把雙手插進墳包上的泥土裏,使勁地挖了起來。墳包夯得結實,就是用鐵鍬挖也會十分費勁,他用血肉的雙手怎麼能夠把墳包刨開呢?何國典處於一種瘋狂的狀態,他不顧一切地用雙手刨著墳包。他的十個手指都挖破了,鮮血湧出來,和泥土粘在一起。挖著挖著,十指的指甲也相繼脫落。他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也許是因為心靈上的疼痛無以複加,肉體就麻木了,沒有疼痛感了?何國典嘴巴裏喃喃地說:“小雨,我來救你了,你一定要挺住,你不會死的,不會死的!娘,你也要挺住,你也不會死的,我不會讓你們離開我的……”他的話語就像夢囈一般,讓人毛骨悚然。不知過了多久,當匆匆趕來的杜茉莉來到他的麵前,看著他瘋狂地用血肉模糊的雙手挖著墳包,聽著他夢囈般的話語,她不敢相信這一切會發生在何國典的身上。
杜茉莉的眼睛紅了,熱辣辣的淚水情不自禁地奔湧而出。
她撲倒在地,死死地抱著何國典,淒聲說:“國典,你這是幹什麼呀!國典,你怎這麼傻呀!你挖墳有什麼用呀,國典!人死了不會複生了,你怎麼就不能讓他們安寧啊,你挖出他們,他們就可以複活了嗎!你傻呀,國典!這些日子裏,我和你說過的那些話,你都忘記了嗎,我還以為你聽進去了的,我還以為你會慢慢地好起來。你怎麼就這樣固執呢?國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