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根煙還沒有抽完,一場慘絕人寰的大災難來臨了。大地在他的腳下顫栗,他不知所措地站起來,手中的煙還來不及摁滅,就傳來了山蹦地裂的轟鳴聲,老屋劇烈地搖晃起來,豬們發出了最後的絕望的嗷叫。這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情,何國典沒有考慮任何問題,老屋就倒塌了,他被壓在了廢墟之中,那一刹那間,他心裏隻有一個想法,誰在和他開了個惡毒的玩笑。
9
何國典抹了抹濕漉漉的眼睛,把像框放回了桌子上,頹然地坐回椅子上,雙手抓住自己蓬亂的頭發,裂開嘴巴黯啞地哽咽,每當想起那場突如其來的大地震,他就會如此悲慟,肝腸寸斷。他內心積鬱了太多殘酷的東西,無法排解。他常常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仿佛兒子和老娘的死,他是罪魁禍首!他背負著沉重如山的精神枷鎖活在這個世界上,瀕臨崩潰。
隔壁人家突然傳來了很大的聲響,那是床在劇烈晃動的聲音和一對男女的喘息和瘋狂叫喚。何國典住的地方是老工房,房子破敗,隔音條件差到了極點。隔壁的鄰居他不知道是誰,為什麼會在這個下午做那種事情?悲慟中的何國典聽到激烈的響動,眼睛裏出現了恐懼的神色。他突然站起來,感覺到樓房的顫抖,他大聲嚎叫道:“地震了,地震了——”
何國典驚恐萬分地跑出了房門。
他看到樓下的一些人在朝他張望,他們一定聽到了何國典驚惶的嚎叫。
何國典站在那裏,大口地喘著粗氣,驚魂未定的樣子。
樓下有人對他說:“你做夢夢見地震了吧?”
還有人罵了聲:“神經病!”
何國典不認識這些人,這個老樓裏的所有人他都不認識,這些陌生人不會了解他的內心之痛。緩過神後,他感覺到了無助和寒冷,這個世界有多少人能夠理解他?他低下頭,默默地回到了房裏,這小小的一居室難道是他最後的歸宿。他不止一次地追問自己,為什麼要離開黃蓮村到上海來,為什麼?他無法回答自己。
他回到房間裏後,隔壁那對男女停止了瘋狂的做愛。
安靜下來後的房間如一潭死水。
不一會,門口傳來了敲門聲。
是誰?不會是杜茉莉吧,她每天都要到淩晨兩點後才能回來。何國典遲疑了一會,見敲門聲不斷,而且越來越響,他就走過去,打開了門。門口站著一個目露凶光的黑臉壯漢。
“你找誰?”何國典呐呐地說,他不敢用眼睛去正視這個凶神惡煞般的黑臉壯漢。
“你說我還能找誰?啊!”黑臉壯漢推了他一把。
何國典一個趔趄,往後退了兩步。
黑臉壯漢走了進來,隨手關上了房門。他走到何國典麵前,伸出有力的大手,一把抓住了何國典的衣領:“你他媽的是不是故意和我過不去!”
何國典嚇壞了,顫抖地說:“我沒有,沒有和你過不去。”
黑臉壯漢咬著牙說:“沒有?你他媽的是找死!我老婆好不容易來趟上海,你就在這裏瞎搗亂!告訴你,剛才不是地震,這裏不會地震,是我和我老婆在幹那事!你明白了嗎?你再瞎叫什麼地震來了,影響我們做事,看我不掐斷你的脖子!”
何國典喘息急促起來,看著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黑臉壯漢一把把他推倒在床上,就揚長而去。
何國典心裏憋屈到了極點!
隔壁又傳來了激烈的響動。何國典的心情複雜極了,憤怒,悲傷,無助,憂鬱,懦弱,無望,孤獨……這些情緒交織在一起,他覺得自己是一條無家可歸的狗,甚至如一條狗也不如,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他用顫抖的手點燃一根煙,他真希望自己像煙卷一樣燃燒成灰,消失在這個世界的盡頭。
10
這個晚上起風了。
風無情地把黃葉從梧桐樹上吹落,在落寞的街道上淒涼地翻滾。獨自騎著自行車回家的杜茉莉此時就像秋風中的一片落葉。她給最後一個客人做完腳,已經淩晨兩點多了,她迫不及待地走出“大香港”洗腳店的門,騎上自行車匆匆地往回趕。往常,李珍珍會和她一起回去,因為以前她們合租一間房子居住,何國典來上海後,李珍珍就搬出去了。下午重新回到洗腳店後,杜茉莉的心情一直很難過,她擔心丈夫會發生什麼事情。她已經失去了兒子,不能再失去丈夫了,丈夫現在是她唯一的親人,相依為命的親人。來上海後,丈夫情緒還算穩定,沒有發生什麼讓她操心的事情,她以為一切會好起來,沒有料到,丈夫會碰到那個和自己兒子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受到刺激後的丈夫會怎麼樣,她不能預料。從下午到晚上,杜茉莉給老陳打了好幾個電話,他楞是沒有接,她想找他趕快給何國典找個事做,如果他有事情做了,或者會盡快的擺脫災難帶來的陰影。
在冷風中騎了半個多小時,杜茉莉終於來到了樓下。她停好自行車,就跑上了樓,樓梯上沒有燈火,她差點摔了一跤,人沒有摔到,腳脖子卻扭了一下,痛得她在黑暗中呲牙裂嘴。杜茉莉一瘸一拐地上了三樓,來到住處的門口,發現裏麵還亮著燈,心裏想,國典應該不會有事吧?她輕輕地敲了敲門,對裏麵說:“國典,開門呀,是我!”
屋裏沒有人答應她,也沒有人給她開門。
杜茉莉腦海裏劃過一道閃電:何國典會不會輕生?
在四川家鄉的時候,何國典萌發過這樣的念頭,被她製止住了。現在,他會不會……杜茉莉覺得特別寒冷和恐懼。她用顫抖的手從包裏掏出鑰匙,打開了門。門一打開,一股濃烈的酒味撲鼻而來,聞到酒味,杜茉莉鬆下了一口氣,隻要何國典喝酒,他就一定不會去死,因為他還知道用酒精麻醉自己。果然,酒氣熏天的何國典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那憔悴的臉在燈光下愈加蒼白,隻有左臉的那條蚯蚓般的傷疤呈現出暗紅色的亮光。
杜茉莉心情異常複雜。
看著醉酒後沉睡的丈夫,又是氣惱,又是憐愛。
她飛起一腳踢在何國典露出床沿的腿上,低聲吼道:“你怎麼這樣,你怎麼這樣,你這個沒有骨氣的東西!你不是男人,你連女人都不如,你怎麼就不能好好地活呢,你不是死人,你是個活著的男人哪!”
何國典突然喃喃地說:“我不是神經病,小雨,你爸爸不是神經病!”
他是在說夢話。
杜茉莉一陣心酸,撲過去,抱著何國典的頭,哭著說:“你不是神經病,不是!哪個龜兒子敢說你是神經病,我和他拚命!國典,不要讓我擔心好嗎,我們會好的,一定會好的。你答應過我的,我們一定要好好活著,你聽到了嗎,國典!我不能沒有你,真的不能沒有你!隻要你好,我累死累活也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