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給我站好,無組織無紀律得不成樣了,不成個體統啊!有人串通一氣告狀。啊,國民黨的飛機大炮我們都不怕,還會怕幾個小投機分子告鳥狀嗎?告到哪裏去了?告到那個開雜貨鋪子的中州大學去了!哈,可笑!看它有本事敢來要人!告訴你們,你們既然進了我這間小廟,就得跟著我們吃齋念佛當和尚。想走不行,想跑更不行,除非被我們趕出廟門,清洗!清洗到啥子地方囉,你們不會不明白!”
我向中州大學教務長反映的情況,大約中州大學將情況轉告了訓練班的上級機關,可能還提出了一些建議,無非是注意知識分子政策之類。這惹惱了馮科長。幾個幹事分頭找我、陳秋風、喬敏升、屈瑩瑩談話,要求我們交待(代)“幕後活動”;與此同時,爭取、分化工作在進行中。許多同學同我們拉開了距離,有人開始揭發。我不斷被找去談話和不斷被叫到一個以學生會主席汪金亮為組長的小組裏接受“幫助”,弄得疲憊不堪,頭腦麻木,昏天昏地,不知時日。做記錄的是一個鄭州來的中學生,名叫儲強,,比我大兩歲,卻已長得高大英俊,成了一個成熟的青年。他平時沉默寡言,穩重幹練,加之出身好,很為領導及同學看重。他埋頭記錄,偶爾說幾句話,語調平和,沒有把我往“敵人”那邊推,使我感覺出他與別人的不同來。一天深夜談話結束,小儲一起身,記錄紙掉了一地。看著找我談話的幹部與學員一個個興味未消地走出房門,蹲在地上撿紙的小儲忽然抬頭望望我,低聲說:“機關就要有人下來了。”我一時不明白小儲話中的意思,但過了一天,就沒人再追問我了。我困頓之極卻睡不著,一連幾夜倚窗望著西廂房通宵不滅的燈光,偶然一陣劣質煙草味飄過,不禁暗驚。白天在廁所門口碰見小儲,低聲問了一句西廂房的事,他小聲告訴我是馮胖子在作檢查,這是我大感意外,猜想情況有變。我不去多想馮胖子在檢討什麼,反正我已被不斷的檢討整蔫了,情緒從未有過的消沉。革命的幻彩一層層剝落,狂熱的心潮冷了下來。回想參加革命時的激情,我不知緊接革命狂歡之後的是一條什麼樣的漫漫長路,不知在我們前麵是一條怎樣的如小托爾斯泰所說的“苦難的曆程”,心緒不禁茫然。
中午,我正半睡半醒地躺在木板床上尋夢,忽聽到趙匡在外麵喚我:
“凡雲生,快出來,有兩個女學生找你!”
我坐起身,向門外搖搖頭瞪他一眼:“開什麼玩笑?”
趙匡用奚落的口吻回敬我:“還擺架子哪?不出來是吧?不出來人家可走了。”
小儲正經過大門樓走進院子,附和說:“是真的,人家說是你表姐。”
“表姐?我表姐來啦?”真不敢相信,我大聲喊叫著衝了出去。
大門樓外靠近石鼓的地方,站立著兩個身著白衣藍裙的女孩。一個身材稍高的女孩看到我,驚疑地粲然一笑。
“秀表姐!”我呼喊著撲上去,幾乎忘了正在門洞張望的同學,張開雙臂,緊緊摟住秀表姐的肩頭。窩搖著她不停地問,“你回來啦?回來啦?你真回來啦?”
“這不是真地回來了嘛。”秀表姐抬起雙手推推我的身子,笑著說,“別把我箍這麼緊,讓我看看你,你大了嗎?大了,嗯,好像還沒有大。冷二小姐,你看他大了沒有?”
聽到秀表姐喚冷二小姐,我才注意到一直站在旁邊微笑著的那個女孩,原來是冷總參議的女兒冷玫。
我說:“冷玫姐,怎麼你也回來啦?”
冷玫仍然微笑不語。秀表姐說:“這年月誰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她老子可以去台灣,她可以參加革命!”
冷玫補充一句:“我不想同家裏的人在一起。”
我說:“還是回來同我們一起革命好。”
秀表姐搶白我:“才多高,就革命革命的了。”她把我拉近她的身子,抬起一隻手平放著從我頭頂滑過,然後停在她的耳邊,扭頭盯著冷玫很鄭重很擔憂地說:“看,還是隻到我耳邊。”
“我長高了!”
秀表姐撇撇嘴:“又不講理了不是?又不講理了不是?”
擠在門樓裏看熱鬧的同學哄笑起來。
我與秀表姐分別不過八九個月,卻已恍若隔世。我怕是在夢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傻裏傻氣地把站在麵前的秀表姐上上下下打量個夠。
秀表姐的臉頰泛起紅暈,抬手撫了撫我瘦削的肩頭:“傻看個啥?不像啦?”
走在炙熱的街道上,我問秀表姐繼續升學還是參加工作。
“上革命大學!”秀表姐與冷玫不約而同的一笑。
秀表姐半取笑地又說:“憨生,你參加革命已大半年了,算是老革命了,快說說革命怎麼樣。”
我吟哦不語,想起虛胖的馮科長,想起腰挎手槍的趙幹事,想起那些無休止的談話與追問,更想起忽來的激情與歡樂,默默朝前走了十幾步路,才醒悟秀表姐正在等我的解答。這是一個非常深奧與複雜的問題,如何說明我的體驗呢?忽然我想起陳秋風在詩中常寫的一句話,靈機一動,借用道:“革命是美麗的。”
“嗯,水平不低哩,還美麗呢。”秀表姐取笑著親切的拉起我的手。
“既然要入革命大學,江南也有革命大學嘛,何必又跑回來。”我信口說。
“你呀,好像就你能!”秀表姐又恨恨地捏捏我的手指,“我不想我媽啦?我不想整天同我拌嘴的三弟弟啦?哼,人家可能一次也不想咱,革命才幾天,就六親不認了!”
“秀表姐,你冤枉我了……”我急忙辯解,不知怎麼,鼻子就忍不住酸了一下。
秀表姐眼裏也浮起來了淚花。
我一直送秀表姐與冷玫走出街口,直到他們向北道門大街轉去才分手。秀表姐的濕潤的手掌留給我一種燙人的感覺。我怕她病了,望著她的背影,見她依然輕快的步子,才放心。
當晚我卻病了。發高燒,昏迷中反複回到小院。
五
馮科長挨了上級批評之後,對同學們的態度好多了,訓練班的日子,也變得平和而順暢。公正地說,馮科長還是個好幹部。他雖有狹隘偏執、蠻橫粗暴的缺點,但對革命事業則是忠誠的。為了活躍訓練班的氣氛與改善學員生活,他想了不少辦法,每次文娛晚會上,他還登台唱上一段山西梆子呢。
製度也放寬了,飯後不再限製外出。由於距潘楊湖近,同學們常常傍晚到湖邊散步。我與喬敏升、陳秋風、趙匡、屈瑩瑩、崔莉幾個人,更是喜歡同行,說說笑笑,往往等到夜霧在湖麵升起始歸。
一日雨後,潘楊湖的湖麵平展了許多,綠水幾乎溢上路麵。那種背脊有三條黃紋的綠灰色青蛙,爬滿湖岸。它們不怕人也不鼓噪,隻靜靜地伏在濕地上,不住抬抬頭,兩隻鼓眼望望岸上最早的燈光。崔莉好像發現了什麼,說:
“這些小家夥怎麼不見長呢?天天都這麼大。”
喬敏升折一枝柳條打下水,不經意地說:“可能是又換了一茬,不是又下過雨嘛。”
喬敏升甩動的柳條,驚起一片小青蛙,水麵發出一陣叮叮的響聲。跳入水中的小青蛙伸展四肢,劃出一道道綠光,攪亂了平靜的湖麵;也有幾隻呆頭呆腦跳到路麵上,有兩隻竟跳到崔莉的腳背上,把崔莉嚇了一跳。崔莉跺跺腳,朝喬敏升罵道:“死人,你打擾它們幹什麼!”喬敏升向崔莉扮了個鬼臉,彎腰揀起一隻小青蛙往崔莉腳邊撂去。崔莉往上一跳躲過撂來的青蛙,舉起拳頭扭秧歌似的奔向喬敏升。喬敏升避過,沿著湖岸奔跑,崔莉不依不饒,追了上去。旁邊的人看熱鬧,嘻嘻哈哈地為他們加油助興。喬敏升不跑了,站在那裏老老實實地讓崔莉的小拳頭擂了幾下。喬敏升一麵誇張地大聲求饒:“還打呀?還打呀?”一麵握住了崔莉的小手。可能是喬敏升緊握不放,也可能是崔莉一時竟忘記了將手抽回,兩人牽起了手。看著搖擺的柳枝,我與趙匡不覺一笑。陳秋風暗暗瞧了瞧身旁默然的屈瑩瑩,搖著頭,意義不明地歎了口氣。
崔莉與喬敏升在前麵放慢了腳步,我們趕了上去。
屈瑩瑩取笑道:“崔莉,你倆在唱《兄妹開荒》哪?”
陳秋風一聽屈瑩瑩開了口,急忙湊趣:“什麼兄妹開荒,分明在演羅密歐與朱麗葉嘛。”
“什麼鑼呀豬的?”趙匡愣愣地瞧瞧我。他在鄉下讀書,可能還沒有讀過莎士比亞的名作。
我告訴趙匡:“陳詩人說的是一對西洋戀人,像中國的梁山伯與祝英台。”
趙匡朝前望望,善意地一笑,如夢初醒:“嗬,原來如此。”
崔莉的臉一紅,假意惱了,推開喬敏升,獨自走去。屈瑩瑩急忙追上,一隻手臂摟住崔莉的肩頭,接著傳來一陣低笑。
落日的餘暉像一塊塊碎布掛上龍亭焚過的斷壁時,我們繞著湖岸來到了龍亭的台礅下。圍牆已經多處坍塌,圍牆內在馮玉祥將軍治豫時辟為中山公園的地方,如今除了一尊搖搖欲倒的孫中山銅像,再也找不到公園的其他痕跡了。夕陽下,這位被國共兩黨奉為國父或革命先行者的革命家,如今滿身彈洞,已無法分辨哪個彈洞來自哪個方向了。奇怪的是,無情的炮火摧毀厚牆高閣,竟沒有將這尊傲然孑立的銅像擊倒。老先生雖然傷痕累累,卻依然目光如燭地愴然望著明亮的湖水與黃昏的街市。銅像背後的石級與丹墀雖然也布滿彈痕,但不像銅像那樣殘破。我們拾級而上,居然尚能登到台頂。台頂的殿堂,隻剩下一個燒焦的殘缺不全的框架,全沒有金碧輝煌、重簷飛拱的當年氣象,在漸漸暗淡下去的夕照裏,顯現的隻是孤寂與蒼涼。我們觸景生情,由孫中山談到康有為,由改良談到革命,漸漸熱烈地爭論起來……
晚霞無言,星星無言,龍亭無言。在霞光與星光交替的天幕上,連殘破的龍亭也是美麗的——一種蒼茫、悲涼與莊嚴交織著的美。我們嘈雜的聲音破壞了周圍沉默的莊嚴。
陳秋風走在屈瑩瑩身邊熱切地談論著革命,談興濃時竟忽略了默默站立的屈瑩瑩。
“革命是美麗的!”湖麵的晚風拋撒著陳秋風激昂的聲音。
風有點涼意,我的肩膀不覺抖了一下,暗想:“假如革命並非美麗呢?”
六
無論幹部或學員,每天都隻有幾分錢的菜金,令事務長除了蘿卜變茄子,茄子變蘿卜之外,實難變出別的花樣來。馮科長提出改善生活,許多人認為隻是說說罷了。但馮科長詩歌實幹家,過去抓過機關生產,有經驗。他想,在城裏就不能走開荒種菜的老路,得因地製宜出新招才行,於是就提出做豆腐。馮科長在家鄉讀私塾時曾跟著他爹做過豆腐,不由得就想起了豆腐這個寶貝。做豆腐好,不僅豆腐可作菜,豆漿可喝,豆腐渣可養豬,挑下來的豆子還可以發豆芽,一舉幾得。他把趙幹事與學生會主席汪金亮找來商量,馬上決定開展一場“自力更生,大做豆腐”的大生產運動。
豆腐大戰打響了。
馮科長作大會動員,汪金亮代表全體學員在大會表態,“不獲全勝,絕不收兵”隻差沒有宣誓。
鳴金開場。事務長帶領汪金亮、張大嘴、趙匡、喬敏升的等人從街上買回了石磨、木屜、水缸、黃豆、大鐵鍋等等,支磨盤灶,劈柴浸豆,呼啦啦一個豆腐作坊安排停當,滿院飄起了豆漿的香味。
第一夜,安排我與陳秋風、屈瑩瑩知下半夜班。磨聲隆隆,悶熱難熬,我尚未睡熟,就被交班的同學推醒了。彎月西沉,暗藍色的天空上像誰撒了一大把黃豆,星星稠密得結成一團一團廚房洞開的門口透出紅亮的火光,閃動著幾個在騰騰白氣中時隱時現的赤膊身影。我與陳秋風在棗樹下等候住在後院女生宿舍的屈瑩瑩,看到過道閃出一個灰白的人影,本以為是屈瑩瑩走了過來,卻突然聽到屈瑩瑩在過道那邊呀地驚叫了一聲。接著,是汪金亮嘻皮笑臉的聲音:“偷看我哪,我可是沒有穿衣服。”汪金亮像蛇一樣赤條條一絲不掛地由過道躥了出來。
“嘻嘻,大姑娘偷看人家。”汪金亮撞見我與陳秋風,仍無恥地喃喃著。
“你混蛋!”我衝口罵道。這位學生會主席不知有啥毛病,經常於夜半脫個光身在院裏扭來扭曲,一般人不至於如此不知羞恥。平時,沒有人願觸犯他,這是我實在氣憤不過,就衝口罵了一句:“流氓!”
汪金亮跳到我麵前,凶狠地嬉笑著問:“是你在罵?你敢罵我?”
“我就罵你,你是流氓!”我頂上去,一股熱血衝上了頭頂。
“哈哈,你以為你還是軍長家的三少爺嗬!”汪金亮伸手抓住我的衣領。這位以產業工人為標榜,極受馮科長等領導青睞的學生會主席,在這個小小訓練班裏呼風喚雨,算得上是一尊神靈,怎咽得下“三少爺”此類人等給他的這口氣,果真就要動起手來。他嚷叫:“看我能錘扁你這個狗崽子不能!”我不服,兩個人推推搡搡,圍著棗樹打起轉來。
我呼叫陳秋風,心想陳秋風理應站出來幫我,奇怪的是他既不助我,也不勸架,站在樹下呆了。
汪金亮煩了,猛一發力,說聲“滾吧”,把我推出一丈多遠,撞在牆上倒下。我羞憤難當,一縱身跳起來又撲了上去,屈瑩瑩擋住了我。在廚房煮豆漿的工人學員小賀正在這時把一瓢滾熱的豆漿潑撒在汪金亮身上,把個汪金亮燙得像猴子一樣亂躥亂跳,口中胡吵亂罵,幾次要衝進廚房找小賀算賬,被在廚房裏的另一個工人學員小劉及趙匡拉住。
一場爭鬥之後,我與陳秋風、屈瑩瑩走進磨坊接班。陳秋風抓住磨杠望望剛受欺負、眼淚汪汪的屈瑩瑩說:“你加豆子吧。”意思是照顧屈瑩瑩,但屈瑩瑩不領情,推他一把,把他推到旁邊,同我並排站在磨杠一端。陳秋風自我解嘲地笑著搖搖頭,走到木桶旁彎腰拿起了勺子。磨盤呼嚕嚕轉動起來,白色的漿液沿著石縫流淌下來。陳秋風往磨眼裏加了一勺豆子,扭過頭關心地對屈瑩瑩說:
“累了吧?來,讓我換一換。”
屈瑩瑩不理他。
陳秋風又問:“我給你的信你看了嗎?”
屈瑩瑩擺了下頭:“請你以後不要給我寫信。”
“我寫的那首詩你讀了沒有?”
“我不懂詩。”
陳秋風感到沒趣,轉向我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是不是要出下一期的牆報了?前天馮科長要我寫一首豆腐詩給你這位牆報委員,還說要寫得激昂些呢。”
“你寫好沒有?”我問。
“嗬,現在才來了靈感!寫作還真是要深入生活呢!”陳秋風停下手中倒豆子的勺子,凝神片刻,手摸磨扇,張口朗誦了幾句:
在轟隆隆的磨盤轉動中,
電閃雷鳴,
我聽到了暴風雨的聲音,
我聽到了槍炮的轟鳴……
“停,快加豆子。”屈瑩瑩不耐煩地打斷了陳秋風的詩興,“你要磨扇空轉呀!”
“好嗎?這幾句詩好嗎?”陳秋風意猶未盡,轉著頭,來回看我與屈瑩瑩。
屈瑩瑩咯咯笑著彎下了腰,臉上很痛苦的樣子。
“她笑什麼?”
陳秋風被笑得摸不著頭腦,摘掉濺上豆渣的眼鏡擦一擦,浮腫的眼皮眨巴著問我。
“笑我們的豆腐都被你的暴風雨衝走了。”我說。
趙匡過來提豆漿,輕聲告訴我們,汪金亮的屁股燙起了一片大泡,正說要找馮科長告狀呢。
第二天聽說汪金亮當真告了狀。同學們為我擔心,但小賀、小劉他們都說是因汪金亮挑逗屈瑩瑩引起的。從來大刀闊斧辦事的馮科長猶豫起來了。屈瑩瑩過去上的是師範,懂點樂理,能教大家唱歌,豆腐大戰中,又露了一手做豆腐乳的技術,在馮科長心中留下了好印象,文娛晚會又靠她與崔莉張羅,馮科長不想影響氣氛,最後就將前晚打架的事按住了。汪金亮未能達到報複的目的,看我的延伸總是恨恨的。
七
星期天夥房殺了一口豬。豆腐渣催肥,豬膘厚,少見油腥的學員們的確解了一次饞。吃到豆腐,吃到豬肉,又有晚會助興,雖然天天學的是搏擊射擊與對敵鬥爭的各種隱秘性知識,但生活卻像暴雨過後的天空,開朗而明淨。
會餐是馮科長到夥房查看了一下,看到夥房牆上掛了一長串水牌;一個水牌幾分錢,一長串水牌是要很多錢的,就向事務長問起吃水的情況。事務長說這個月買水是多了,因為做豆腐用水多。馮科長說花這麼多錢買水不行,得像個節約的辦法。在一次幹部與學員代表的聯席會上,他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有幾個人說,這個城市缺乏甜水,居民吃水大都靠推水車的人從遠處推來,除了買水沒有別的好辦法。馮科長不信這個邪,要大家再開動腦筋想想。憋了許久,汪金亮猛醒似的說:
“後院有口廢井,不妨淘淘看。”
“對!”馮科長狠拍了下大腿,“我怎麼把這口井給忘了,真是抱著金碗討飯。”
小儲說:“我們現在住的地方,是日偽時期和國民黨時期特務機關的駐地,聽說那口井不幹淨。”
“你聽誰說的?”馮科長不高興的瞟了小儲一眼。
“聽隔壁老百姓說的。”
“別聽那些閑話。”馮科長克製住怒氣,笑著說,“就幾步路,我們去查看一下。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嘛。”
一群人圍在井口周圍。井口有一張擺席的圓桌麵那麼大,井筒不深,黑色的券石上布滿滑膩膩的綠苔。井下一泓淡紅色的水,浸泡些樹枝、家具及鏽蝕的鐵器。
事務長在井口上往下望望,退到後邊輕聲說:“這個地方可能就是原先造水牢的地方。我們接收這座院子時,聽說這裏有個水牢。”
“淘!不管是廢井還是水牢,能淘出甜水就是一口好井!”馮科長下了決心。
淘井開始了,小賀、小劉、趙匡、喬敏升、儲強就成了突擊隊員,汪金亮自認突擊小組組長。
喬敏升第一個下井。幾個人輪流上下,用了一整天時間戽幹水,把裏麵的木頭、鐵器及幾乎泡爛的衣服拿出來,又用籮筐一筐一筐地吊出了發臭的爛泥。汪金亮在井沿指揮,要井下的人往下狠挖,看能不能挖出槍來。沒有槍,卻挖出了一堆被汙泥包裹著的硬東西。有一個像石頭一樣圓圓的東西,喬敏升用鐵鏟怎麼也鏟不住,就伏下身用兩手抱起,順勢用力拋出了井口。這個圓物滾了幾滾變成了一個白森森的骷髏,汪金亮惶亂地用腳一踢,“呀”的一聲後退幾步,急轉身去找馮科長。
晚飯時,喬敏升捧起飯碗嘔吐一陣,懨懨地發呆。我同崔莉走過去,他不說話;問他,他隻搖頭;崔莉問得緊了,幾乎急出了眼淚,他才看看兩旁低聲說,井裏有人骨,肯定裏麵有過死人。
“千萬不要說出來,馮科長說這是紀律。”喬敏升囑咐我們。
第三天,喬敏升強打精神又下井戽水。井下水旺,戽一陣,稍一停戽,立即再漲到齊腰深,奇怪的是到此為止,也並不再往高處漲。人們議論這就是曾把它當做水牢的原因。突擊小組的人把井水反複戽幹幾次,水變清了,並且是甜水,汪金亮才要他們上來。
“有水了!有水了!”汪金亮跑到院中高喊。
馮科長站在院中不住地用手搓揉他那並沒有幾根胡須的厚下巴。
到晚上,喬敏升發起高燒,接著趙匡、小賀、小劉都病倒了。衛生所的醫生來看看,顯然他那喝兩碗白開水的妙方已不再靈驗,暗暗囑咐將這些病號轉移到部隊醫院。磨豆腐吃豆腐的學員們,漸漸少了。不久,小儲、崔莉、屈瑩瑩也都不見了、上級機關派人下來過,接著槍也不練了,課也不上了。趙幹事同幾個幹部一早就將我們帶出去,今日龍亭,明日鐵塔,玩起了同抓特務毫不相幹的丟手巾之類的遊戲,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絕對不能議論。
我也病了,請假到同濟醫院看病。院長是父親的好友,我喚他世伯,同他講起同學的病情。他憂慮地說,他們很可能得的是傳染性很厲害的傷寒,部隊醫院現在可能缺藥。我求院長給了我一大包藥,找到南關部隊醫院。先找喬敏升,醫務人員都說沒有這個人,要我出去。我在走廊裏向別的病室張望,忽然看到半倚在病床上麵色蠟黃的崔莉。
崔莉已變了形,原來稚嫩的閃著毫光的圓臉,變成了狹窄的一條,像一個青黃的枯黃瓜呆在細細的滕蔓上;兩隻眼睛大而無神,似有幾分癡呆。我坐在她床邊,問起喬敏升。她用力支起身,緊緊抱住我,嗚嗚地哭出了聲,哭了許久,她喃喃啜泣著說:
“喬敏升死了!”
“什麼?”簡直是五雷轟頂,我不信,我不能信!
“喬敏升死了!”崔莉重複說。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他才十五歲啊!”我像同誰爭吵,猛站起來轉了幾個身,雙手捂住了滿是淚水的臉。
“你冷靜些,”崔莉恢複了平靜,“聽說小賀、小劉也不在了,還有一些同學死了,但我不知道是誰。”
我暗暗把我帶的藥分給崔莉一部分,說這是特效藥,要她按時服用。我又到別的病房看看,隻看到屈瑩瑩、趙匡和儲強,也分了藥。一個醫生進來,說這裏不能探病,就將我攆了出去。走到病室門口,儲強在病床上高聲交待(代)我說:
“小凡,回去什麼都不要說。”
我走出這座充滿消毒藥水味的西洋建築。原先這裏是法國醫院,那些修女和穿白大褂的洋醫生不見了,如今有許多穿綠軍裝或白罩衣的人在忙碌著。
我腳步沉重,想著喬敏升們短促的生命和短暫的革命生涯,昏昏然,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木匠鋪街走去。
我沒有聽從儲強的勸告,一回訓練班忍不住就將醫院裏的情況對身邊的同學說了。我說有同學死了,在醫院聽說傳染傷寒是因為吃水的原因,井裏的水有病菌,引起了一陣惶恐與憤慨。正在磨坊忙碌的同學自動散去,豆漿鍋熄了火,晚飯開出來也沒有人動筷子,有同學提出派代表去找領導,陳秋風嚷得最凶。趙幹事繃緊臉把陳秋風叫去,一會兒陳秋風回來向我仰仰下巴,說趙幹事在等我,要我快去。我知道闖了禍,不由緊張起來。趙幹事正在罵我“造謠”、“搞破壞”,馮科長推開辦公室的木門進來了。馮科長向房內睃了一下說:
“我從機關開會回來,機關領導正在研究處理這件事。”
趙幹事急忙上去說:“第一個要處理的就是凡雲生!”
馮科長掃了趙幹事身旁的幾個幹部一眼,用力擺下手:“責任不在你們,不在同學們,當然更不在小凡。責任全在我,我已經請求處分。”他喘口氣,向我點點頭,“小凡,你可以走了。”
我有些感動,沒有挪動腳步。
“小凡,你還有什麼意見和要求?同學們還有什麼意見和要求?”馮科長見我不動,又問。
我說:“我聽到同學們的議論,要求大約是這樣幾點:第一,不再吃那口井的井水,買水吃;第二,抓緊給患病的同學治療;第三,給喬敏升等死亡的同學開追悼會。”
“好好,這幾個問題我向部長彙報了,部長的指示也是這個意思。”他轉向趙幹事,“部裏指派我隨一個和談代表團去南方,明天出發,班裏的工作你主持一下,同學們反映的界問題要立即解決。”
磨豆腐及打井水停了,聽說部裏已請求有關部門給儲強等留醫的同學拍去了最好的醫生及用上最好的藥,就是開追悼會的事,卻拖著。
過了幾天,儲強、屈瑩瑩、崔莉、趙匡等幾個同學先一批出院了。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陳秋風及另外幾個同學找了趙幹事幾次,才在前院後院之間作為禮堂的大屋裏,為喬敏升等幾個同學開了追悼會。追悼會前,我學會唱《國際歌》。
八
可怕的一場傷身奪命的傷寒病剛過,趙幹事臨時主持下的訓練班時運大轉,喜事接連不斷。機關裏一些年過三十為革命耽誤了娶妻生子的老幹部,將目光像槍管上的準星一樣,集中在訓練班女學員身上。趙幹事為成人之美,熱心扮演大紅娘角色,穿針引線,談話介紹,忙得不亦樂乎,確也迅速促成了幾件好事。對屈瑩瑩他沒有鬆手,仍然是留給自己,一往情深地捕捉時機;對崔莉他則做了另一番安排。緣分難料,想不到那次在追悼會上代表部裏講話的處長,竟對淚眼婆娑、楚楚可憐的崔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趙幹事琢磨到了處長的心思,主動請纓,幾次找崔莉談話,從革命需要到個人前途,甚至談到“組織安排”等等,均被目看別處、充耳不聞的崔莉一口回絕。其實,崔莉對還算年輕的處長並無惡感,但她討厭趙幹事的作為。
趙幹事嘻嘻一笑,裝作不經意地半開玩笑說:“還記著喬敏升啊,他不是死了嘛。”
崔莉嗔著臉,一咬嘴唇發狠地賭氣道:“死了怎樣?有的人死了也比活人強!”
趙幹事勸說:“何必呢,死了就活不過來了不是?再說,那是他是個學員,學習期間是不允許談戀愛的。”
崔莉冷冷一笑:“我現在不也還是學員,為什麼你要我去談戀愛?”
鬧的趙幹事無話可說,一拉椅子,惱怒地走開了。
趙幹事布置大家進行一次思想總結,全班轉入思想建設階段。動員大會上,他話鋒一轉,說到目前學員中出現的嚴重的不符合我們工作特殊性的思想問題。他說前一階段訓練班遇到一些困難,就有人驚慌失措,甚至暗中興風作浪,這說明在我們內部思想鬥爭甚或階級鬥爭的尖銳與激烈,不清除非無產階級思想、異己思想,不清除非組織活動甚至於暗藏的敵人,就不能保證我們這支隊伍的純潔性,就不能擔負起革命賦予我們的特殊使命。趙幹事微笑著的眼睛一閃一閃,但說出的話驚心動魄。
下午,收繳了我們練習射擊用的全部空軍手槍,小組長給每人發了一疊白油光紙,要求按照趙幹事布置的提綱,開始寫思想檢查。接著人人過關。我雖然十分認真地寫了思想總結,有暴露,有批判,坦白真誠,高度上綱,卻三番五次地無法通過。我嗅到了暴風雨的氣息。幾天後,我、陳秋風、趙匡、屈瑩瑩、崔莉成了全班重點“幫助”對象。
老賬新賬一起算。從回中州大學告狀,豆腐風波到密謀串聯等等,反複追查。重點是“龍亭會議”。我們被孤立起來,一會兒個別談話,一會兒小組鬥爭,逼迫我們交待(代)“龍亭會議”的內容。我們確曾經到龍亭散步過幾次,信馬由韁地扯過閑篇,如今要交待(代)“會議內容”,確實交待(代)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