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山,秀表姐發現山下有個洞,定要進去看看,想組織她,她已不見了。她在洞裏呼喚我,我偱聲找去,在黑暗中摸索前行。洞呈曲尺形,直到中間才看見另一頭發光的洞口。洞內潮濕,從洞口透進來的光線很微弱,像是一層稀稀的糨糊附在洞壁的水珠上,灰暗而不潔。霧氣撲鼻,我想趕快把秀表姐領出來,卻看不到她的身影。我詫異地向前後瞧瞧,猝然秀表姐從一塊微凸的洞壁後跳出來,“啊”地嚇了我一跳,扭身向洞口跑去。我一驚,急轉過身,不料竟碰在一個人身上,聞到一種熟悉而清新的發香,即刻意識到是鳳表姐。心在刹那間不知是靜止了還是飛升了,隻留下一片空白。不知道過了幾個世紀,還是隻有幾秒鍾,當鳳表姐用雙手推我的肩膀時,我才從遙遠的地方轉回來,急忙收回擁著她的雙臂。為了不讓我難堪,她低聲說:“還不快去追秀,她在那邊換你哪。”
這次踏青,在那黃沙漫天的地方,我采擷了一片永恒的綠……
城外是難得一去的,我就騎上母親給我買的生茂牌自行車,常常在二院裏兜圈。秀表姐常笑我,說我是表演車技,其實我隻喜歡在院裏繞圈子罷了。
二院不大,我騎上自行車從東廂房的房簷下經過,穿過二門樓與花壇之間的夾道,繞過門樓西邊的酸石榴樹,經過鳳表姐的窗口時,又是難免碰到那棵石榴樹,把樹葉碰得嘩嘩響。
石榴樹的枝葉披拂著鳳表姐的窗口,秋天和煦的陽光投上窗紗,烙印上稀疏的枝影。我停在樹下,手扶著一個枝杈,久久地望著坐在窗前看書的鳳表姐。鳳表姐明明知道我在看她,卻一直把臉埋在書本裏。
“你幹啥呢?”她終於抬起頭,瞥了我一眼。
“摘石榴。”我用力搖搖樹枝,枝梢的幾個青石榴想鈴鐺一樣擺動起來,卻發不出聲音來。
“胡說,”鳳表姐嗔道,“石榴還青著呢,能吃嗎?吃著不酸嗎?”
“它熟了,紅了,就不酸了。”我笑出了聲,“你忘了,這可是一棵酸石榴。”
“嗬,是的,這是一棵酸石榴。”鳳表姐吟哦著,又把臉埋在書本裏。
“鳳表姐,你看什麼書?”我無話找話地問。
“嗯,”鳳表姐把封麵翻給我,“你看。”
“那我進去同你一起看書好嗎?”我探詢地看著她。
“誰不讓你進來啦?”
“大表姐說你要提前考高中,說我不好總找你搗亂,影響你複習功課。”我略帶委屈地說明。
“嗬,原來是這樣哪,你還怪聽大表姐的話呢。”鳳表姐輕輕一笑,輕嘲道。
“可是,你什麼時候複習功課我搗亂過?是吧?”
“想進來就進來嘛,何必轉彎抹角的,也學狡猾了是不是?”
我急忙把自行車靠在石榴樹上,一轉身推開房門走進屋去。
“誰說我學狡猾了?”我走進鳳表姐身邊,不好意思地拉把椅子坐下,把一隻手肘支在書桌上,用手掌托著下頜,擺出一副認真看書的樣子。
隻看了幾頁,就有些困倦了,不覺將頭靠向鳳表姐,她的鬢發觸摸著我的臉頰,癢癢的。陽光慢慢退出窗外,印在紗窗上的倒影越來越低,桌麵上斑斑點點,像鋪了一張剔花的桌布。幾個斑點在書頁上固定住並且濡染開來。我用手輕輕觸摸了一下鳳表姐的麵頰,一行溫熱的淚水沾在我的手指上。
“鳳表姐,你哭了?”
“看閑書掉眼淚,替古人擔憂。”鳳表姐自嘲地笑笑。
我知道她未必是為古人擔憂,她是個最易傷感的女孩,不知她又想起哪件傷心事了。我把頭向她靠過去,不再去問。
“又想睡了,怎麼一看書就瞌睡了呢?”鳳表姐想把話岔開。
“誰瞌睡了呢?”為了證明,我猛坐直身。
“我還不知道你的德行?”鳳表姐用指頭搗搗我。
我經常同鳳表姐在一起看書和複習功課,有時在她與大表姐住的這間屋,有時在她父親、繼母與弟弟住的那間屋,有時去我同母親住的上房。鳳表姐是個自幼喪母的孩子,性格沉靜,不喜歡交往,在院子裏她親近的人,除了大表姐之外就是我了。大表姐是她的親姐姐,一直像母親一樣地關懷著她。至於她為什麼同我親近,我也說不清,可能是我喜歡同她親近的緣故。我同她在一起看書確實有個毛病,看著看著,一感覺到她鬢發的搔撥,感覺到她耳輪的輕觸,感覺到她呼吸的香溫,就會不知不覺地靠著她的肩頭睡去。有幾次還得她將我扶到枕上,拉來毛毯為我蓋好我的夢。一次大表姐看到了,問:
“他是真的睡著了還是假睡?”
“他睡著了,別吵醒他。”鳳表姐將毯子給我往上拉了拉。
院子裏的大人們都說鳳表姐的性格好。她說話輕身細語,做事不急不躁,瓷白美麗的臉龐上那雙大眼,凝重而柔和;走路時,她喜歡微微低著頭,很少左顧右盼,隻有遇到熟人才仰起臉輕喚一聲。平日,她的神情似乎有些冷漠,好像有一種化不開的孤單感籠罩著她,感傷與自持形成一種宿命,緊緊簕住她的心靈;她不像秀表姐那樣樂觀自信,也不像有些女孩子那樣怨天尤人,她有自己的路,但她在路上是孤單的。我總想拉著她孤單的手,也不知為什麼,在院中那麼多優秀的男孩子中,她卻能夠容納最愚劣的我。我常常為鳳表姐無端端的悲愁而悲愁,也常常陷入無端的煩惱之中。
一天下午,我無聊地坐在上房的台階上,把玩著一個皮筋彈弓。我與皇甫木林用彈弓打童子軍教員章教頭的事還不知如何處理,心情很不好,百無聊賴地隨意開著弓,連發數彈也沒有打到方言上嘰嘰喳喳叫得煩人的麻雀,反而打破了一個瓦當。瓦當的碎片啪的一聲落在地上,把我嚇了一大跳。回頭望望屋門,屋內沒有動靜,心想母親沒有聽到瓦當破碎的聲音,才定了神。這時我看見從二門樓隔扇一邊露出一角陰丹士林布旗袍和兩隻雪白的、圓潤而雅致得如粉琢玉雕般的小腿,立刻知道那坐在木隔扇後麵的是鳳表姐。我想喚她,差點喚出聲卻又急忙忍了回去。我想嚇嚇她,拉開彈弓,一下兩下三下,彈子打在隔扇上彈跳著發出蓬蓬的響聲,而那一角陰丹士林布旗袍卻紋絲不動。於是,我從長滿苔蘚的磚縫裏挖了兩塊軟泥,團成小丸,拉弓向兩隻潔白的小腿打去。第一彈,一隻小腿痙攣了一下;第二彈,一隻小腿猛縮了回去。這時鳳表姐才抬起頭苦笑著問我:
“憨生,你是不是真憨了?你這樣打姐姐不疼嗎?”
“誰要你不理我哪?”我說。
“你喚我了嗎?”
我急忙跑過去,蹲下身看到鳳表姐的小腿上有兩個圓圓的青印。我把手放在青印上,一麵輕輕得揉搓,一麵仰起臉望著鳳表姐微皺的眉頭問:“疼嗎?”
“怎能不疼,你怎麼對姐這麼狠呢?”
“我……”
“你欺負姐。”
“我不欺負姐,我永遠不欺負姐。”我難過地說。
“騙我……”鳳表姐的眼眶溢滿淚水。
“不騙你。”我認真地說,聲音低得連自己都聽不到。
她淡淡一笑,沒有一點責怪或不信任的意思,反而拉出一張小凳子讓我靠近她坐下來。
“我給你說件事。”她口氣有些猶豫。
“什麼事?”
“我們可能要搬家了。”
“是王母娘娘拔下金簪,又要劃道天河嗎?”我想起前晚過七夕,她望著星空說的故事,半開玩笑地說。
“我不是同你說玩笑。”
“是大表姐想要你們搬走?”我感到事情有些嚴重,急忙問。
“也不會馬上就搬。”她還要說什麼,恰巧秀表姐從問外回來,興奮地說起籌備演唱會的事,就把搬家的話打斷了。
三
寒假大表姐從西安回來,沒有提搬家的事,我心中一個多月的不安,才算平複下去。
大表姐和秀表姐為了參加一個音樂會,準備演唱節目,準備上台服裝等等,一連忙了幾天。音樂會在舊京女子師範學校禮堂舉行。在這個為轉亂所困的危城裏,居然還不斷有這一類音樂會舉辦,居然還有許多也許正在餓著肚子卻冒著嚴寒趕來聽的觀眾,不能說不是戰爭陰雲下的一幅奇景。
是夜沒有風,這是舊京冬季少有的暖夜。滿月像一塊凹凸不平的小磨盤,把凜冽的寒光磨成粉,撒滿大地。月麵上的陰影一動不動,吳剛凍僵了,蟾蜍凍僵了,有幾片白雲像輕軟的棉絮飄過去為它們取暖,卻隻擦摩了一下月邊,就滑了下來。雲片跌落之後,跳出幾顆星星,亮晶晶的,那麼高,那麼寒。
音樂會上大表姐演唱的是意大利民歌《桑塔露西婭》和舒伯特的《菩提樹》,秀表姐演唱的是愛爾蘭民歌《夏日裏最後的一支玫瑰》和歌劇《吉卜賽人》中的詠歎調《流浪之歌》。她們的演唱得到了觀眾熱烈的讚賞,贏得了很多掌聲。我特別喜歡秀表姐演唱的《流浪之歌》。散場後,我看她有點不高興,就緊走兩步,搖著她的手臂說:
“秀表姐,今晚你唱《流浪之歌》唱得真好。”
“瞎恭維。”不料秀表姐給我吃個沒趣。
“怎麼是瞎恭維,就是唱得好嘛。”我爭辯著,“我都聽得哭了。”
“你怎麼沒聽出來,我把一個附點唱跑了!”
“這我聽不出來。”
走在我旁邊的大表姐和鳳表姐都笑起來。
“大表姐,桑塔露西亞是地名還是人名?”我轉向大表姐。
“桑塔露西婭是意大利女人的名字。”秀表姐搶著說。
大表姐想了想,糾正道:“秀說得雖然對,但不完全,實際意大利人與瑞典人都很崇敬桑塔露西婭,她在意大利是女神,在瑞典是白衣美女。”
“大表姐說得對,不愧是讀音樂學院的。”秀表姐說。
“哎呦,什麼時候秀表姐開始謙虛起來了呢?”我戲謔道。秀表姐舉起拳頭嚇唬我,我想躲開,卻被她抓住了手。
“咦,你的手怎麼這麼涼呢?”秀表姐驚叫一聲。
“你幫我暖暖吧。”我趁勢要將手往秀表姐的袖筒裏塞,秀表姐急忙躲避,向前跑開,她穿一件紫色花格厚呢大衣,跑不快,隻跑兩步就被我拉住了。她隻好將我的手攥在手掌裏暖著。
秀表姐雖然天真得有幾分稚氣,對我卻還是很會做姐姐的。
舊京酷寒,每到冬天我的手都要生出凍瘡來。上學騎自行車,當然容易凍傷手,但我出門前都先在手上塗上凡士林,戴上線手套,再戴上內有羊毛的皮手套,卻照樣會生出凍瘡來。秀表姐常常給我暖手,還弄些紅棗、核桃、芝麻之類的東西嚼碎,按照土法子給我塗抹、烘烤、治療凍瘡。炭火映亮她美麗的麵頰,由於專注,她的額頭沁出一層細微的汗珠。她督促我複習功課更是經常的事。如果我同鳳表姐在一起是溫習的話,那麼我同秀表姐在一起就是補習了;他是我真正的老師,我的哪門功課她都給我輔導過,幾乎每個星期天都成了她輔導我複習的日子。沒有她的輔導,我這個在課堂上並不專心聽講的學生,不會成為優秀生,更不會初中未修完就考取了全省最好也是最難考取的高中。溫習功課時,她為我拍扇子、趕蚊子,如果我睡著了,還會輕輕地為我蓋上被子。隻比我大兩歲的她,卻在我麵前變成了“大人”。對這個“大人”我內心充滿感激,也有幾分抗拒。我雖然傾慕於她的聰慧與美麗,卻又故意表現出不服膺於她的聰慧與美麗。我是一個脾氣倔強的少年,有時不可理喻,喜歡無端找岔子,挑起事端,惹秀表姐生氣。大人們知道我和秀表姐的關係是六月天、小孩子的臉,不以為意,但有時也鬧到大人們不能不為之操心的地步。
冬至那天,大姨媽和四姨家都聚在我家廚房包餃子,為求熱熱鬧鬧過個節。李嫂早把餡盤好了,餡是白菜豬肉和韭菜羊肉兩種,滿滿地堆在兩隻小瓦盆裏。大家一起動手,揉麵的,擀皮兒的,包餡兒的,我同小弟負責運送,把包好的餃子放在旁邊的秫拍上。大家一麵包一麵說笑,你包大了,他包小了,你包個元寶,他包個貓耳朵,指指點點,互相評說一番。我故意湊到秀表姐旁邊,說:“餡太多了,看你包的餃子還張嘴,一下鍋準爛。”秀表姐推我一下:“啥餡多了?不懂就張著嘴等著吃好了,別在這裏瞎嚷嚷。”
“誰瞎嚷嚷了。”我指著一個餃子給大姨看,“大姨,你看。”
“秀,少包點餡。”大姨提醒秀表姐。
“哼,餡少不好吃。”秀表姐咕噥一句,側過頭不再理我。
為了暖和,吃餃子也在廚房,一人一碗,熱氣滾滾,一麵吃一麵猜測哪個是誰包的。我挑了一個包得很精致的餃子夾在筷子上說:
“這個餃子是鳳表姐包的。”
鳳表姐看看我的筷子笑了笑。
“憑啥你就認為這個餃子是鳳表姐包的?”秀表姐甩甩烏黑的短發。
“你看這個餃子包得多支棱,多齊整。”
“呦,那齊整的事都是鳳表姐做的?你可真會抱大腿。”秀表姐搶白道。
鳳表姐臉一紅,用筷子敲了秀表姐一下:“死妮子。說得多難聽。”
“好,不是抱大腿,是摟粗腰!”
“越說越難聽了,看我撕你的嘴。”鳳表姐放下碗,走上前抱住秀表姐的肩膀。秀表姐也急忙放下碗,用手臂攬鳳表姐的腰,兩人抱成一團,笑成一片。
大姨把她們分開,罵秀表姐“越來越沒有女孩子的樣子了”。秀表姐哀怨地看我一眼,委屈得紅了眼圈;鳳表姐趕緊上前安慰,把餃子碗遞到她手上。我趨前想給秀表姐說幾句好話,冷不防被她一推,差點撞到鳳表姐身上。鳳表姐為了緩解氣氛,轉過話題問我:
“你知道舊京人為啥把餃子叫扁食?”
“它是扁的唄。”
“不對,因為餃子的模樣像耳朵,人的耳朵一邊一個,喜歡偏聽,所以餃子叫扁食。吃多了扁食就等於多張了耳朵,能夠多聽,人就聰明了。”鳳表姐煞有介事地向我解釋。
“如果不吃扁食呢?”
“那就凍掉耳朵變聾子唄。”
窗外天色灰暗,雲層低低地壓向屋脊,寒風在瓦麵上嘶鳴,像那些用套圖燒製的麒麟螭龍都活過來了似的。偶爾隨風飄來一聲汽笛的悲鳴,火車由遠而近,由近而遠,鋼輪軋著凍裂的大地,轟隆隆地從城牆那邊越過;風便成了黑色,打著滾,把天和地卷在了一起。忽然,透出混沌一片的白光,下雪了。
“雪下得真大!”
隨著廚房門外這一高喊,滿身花白的陳幹娘提個荊條籃子走了進來。
“媽!”我驚喜地叫了一聲。
陳幹娘衝過來拉起我的雙手。
“陳幹娘,想你兒了吧?”四姨打趣道。
“今日不是冬至嘛,我想讓少爺們嚐嚐我包的餃子。”陳幹娘從荊籃裏拿出兩隻用棉墊捂住的大腕來。
“他馬伯怎樣?”母親問候陳幹娘現在的丈夫。
“他不好,還在牢裏。”陳幹娘答著話就掉下淚來了。
陳幹娘在婚後就被人稱作馬嫂了。陳幹娘雖然辭了工,仍常來我家走動,做點什麼好吃的,就用她那個荊條籃子提來一些,總不會忘記我們弟兄。馬伯遭到無妄之災,被牽扯到一個車賊案裏,下了大牢。陳幹娘這是又來找我母親去說情的。
院子裏是少見的大雪,雪是黑血,灰色的雪片打著旋,旋得天昏地暗。二門樓裏的電燈泡被凍成拳頭大小的一個光球,它的光芒都被嚴寒吸收去了。窗欞被雪片抽打著,漸漸積了一層雪,又因受到屋內熱氣熏蒸的緣故,迅速結成晶瑩的薄冰,遮蓋了半邊玻璃。
“太太,你們過得還好吧?”吃罷餃子,母親把陳幹娘讓到上房,一落座,陳幹娘沒話找話地問。
“好個啥,硬撐著往前過吧,過一天算一天。”母親了無情緒地同陳幹娘扯閑話。
我陪陳幹娘坐了一會兒,就到東廂房去了。東廂房仍有一番熱鬧。顯表哥、紀一夫、小哥在議論到電台演奏廣東音樂的事。這是他們練習演奏廣東音樂後頭一次接到邀請,很興奮,為演奏《寄生草》還是《梅花三弄》爭論不休。秀表姐被吵得心煩,獨自無情無緒地彈著風琴,誰也不理。我過去胡亂按了幾個琴鍵,正在賭氣的秀表姐撥開我的手,連頭都沒有抬一抬。我感到沒趣,為了擾亂她,就跟著她隨意彈出的曲調唱了兩句:
山連水茫蒼蒼,
水連天蒼茫茫,
天地間下夕陽,
光陰兮無留意……
“你這是唱的哪一家的高腔呀?”秀表姐用力敲了一下琴鍵,停下手問我。
“《努力歌》,”我說,“這是我在小學時唱的《努力歌》。”
“什麼《努力歌》,什麼‘光陰兮無留意’!”秀表姐把一雙丹鳳眼的眼角往上一挑,含譏地瞥了我一眼,“這曲調是歌劇《弄臣》的名段《女人多變》,知道不?你們老師咋教的?”
“我們音樂老師還說這歌詞是他自己作的呢,怎麼會跑到外國人那邊去了?”
“中國的音樂家就會改編,哼,是偷。”秀表姐不屑地撇了撇嘴,“你們那位音樂老師也是偷人家的,是小偷。”
“你們的音樂老師才是小偷呢,他教你的歌,哪首不是人家外國人的?”
“可我們的老師並沒有說是自己寫的編的呀!”
“其實一樣。”
“其實不一樣。”秀表姐學著我的口氣和強調,挑逗地搖著頭,故意激我。
我正想再回敬她幾句,她已轉過身,旁若無人地自彈自唱起來:
我的家庭真可愛,
我的家庭真安康……
“砰”的一聲,我抑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猝然錘了一下琴,憤怒地喊:
“別唱了,女高音!”
秀表姐目不斜視,繼續唱她的歌。
“陳幹娘正在上房哭呢,你還唱?”
憤怒與屈辱燃燒著秀表姐,聽不到我的叫喊。
我失去理智地衝出房門,跑回上房取了一支粉筆,走到秀表姐的窗下。這時秀表姐已經不彈不唱了,正坐在窗前暗暗流淚。看到她淚眼中的萬般委屈無奈萬般沉痛,我的心被刺了一下,但我還是硬下心腸撥開窗戶上一寸厚的積雪,把手臂放上去,在窗紗上寫上“打倒女高音!”五個大字。
室內的燈光把我的傑作投射到庭院地麵,放大了。雪雖然小了,還在下。紛亂的雪花一層一層地加在地麵的積雪上,卻蓋不住那幾個被光線放大了的字。
這時,小院裏沒有琴聲,沒有歌聲,隻有秀表姐輕輕的啜泣聲。
母親問明緣故,狠狠罵了我一頓。
“你就不是東西!你秀表姐平日待你多好,給你補習功課,帶你去看電影,你卻總要惹她,把她惹哭。”我推開風門走到前簷下,還聽到母親在房內數落。
我坐在台階上,把大衣的領子翻上來遮住雙耳,雙手拖著麵頰,茫然地望著夜空。
雪時斷時續,月亮也時隱時現,縹縹緲緲的月華和稀稀疏疏的雪花融在一起把夜空彙成一片迷離而又透明的銀白。這夜氣純淨得如一塊水晶,裏麵鑲嵌有星星、房舍、樹木……還有一個金色的窗口。
我凝視著那個金色窗口,淚流滿麵,懊悔與羞慚使我垂下我那顆頑劣的頭。我知道我深深傷害了愛護我的秀表姐。我感到羞愧。如果她生長在意大利,她就是桑塔露西婭;如果她生長在愛爾蘭,她就是那支最後的玫瑰;如果她生長在奧地利,她就是多瑙河上的春神;但她卻生長在戰亂不止的中國,而又不幸成為我的表姐。
我哭得很傷心,越哭越傷心,誰來拉我誰來勸我我都不肯回屋,讓魔鬼來懲罰我好了!寒夜把我凍死好了!最後,還是秀表姐走出來,抱住我的肩頭,把我扶進屋去。
第二天,我和秀表姐碰麵還有點不好意思。再過兩天,就全然不記得“打倒事件”了。可能是那天夜間在院裏受了凍,我手上的凍瘡泛起更紫的瘢痕。秀表姐看到了,忙又弄來核桃、芝麻、紅棗,拉我坐在炭盆旁,將已經搗碎的紅棗、核桃再放進口中細細嚼爛,輕輕地往我手上塗抹。木炭發出的氣味和秀表姐吐出的香味包圍著我,使我熏熏然昏昏欲睡,隻覺手背癢癢的,疼痛頓消。我打開微閉的雙眼偷看,隻見秀表姐正拉住我的雙手在火上麵烘烤,神情專注,炭火映照著她半個身子,她那紅潤的因距火太近而掛了汗珠的麵龐和狹狹的肩膀浸在光輝裏,像是從童話當中飛來的人物。我正想抬高頭看看她身後有沒有兩隻白色翅膀,不料她突然仰起臉,正好與我的目光相遇。為了掩飾我的慌亂,我急忙閉上眼,煞有介事地發出輕微的呻吟。
“痛嗎?”她問。
“痛。”我回答。
“我不信,別裝模作樣的!”
正在這時,鳳表姐撩起門簾走進來,看看我們,對秀表姐調侃道:
“你還在這裏當醫生啊!”
“呃,現在不能說是醫生,將來我可是要當醫生的。”秀表姐不甘示弱地擺了擺烏黑的短發。
“你能當什麼醫生?你還是去唱歌吧!”鳳表姐笑著說,“大姐在前院等你等得急了。”
“大表姐等我幹啥?”
“今晚有音樂會,你們要去參加演出,你忘了?”
“啊,真的差一點忘了。”
“你趕緊換衣服,我來給憨生治手。”鳳表姐一麵坐上秀表姐剛才坐的小凳上,一麵不停地催促秀表姐。
秀表姐匆匆換了一身白衣藍裙的學生裝,穿上那件紫色暗格的厚呢大衣,離去時,又囑咐鳳表姐道:
“嚼爛一點,要嚼出香味。”
“哎呀,在我口裏能嚼出啥香味呢?我又不是你。”鳳表姐看著我調笑說。
“多嚼一會兒就香了。”
秀表姐剛走出房門,我叫住她問:
“今晚唱什麼歌?”
“《流浪之歌》。”
秀表姐的聲音從院子裏傳過來,我看到她的身影從窗口一閃而過,驀然,心頭湧起一陣惆悵。
“又唱《流浪之歌》。”我自語。
鳳表姐淒然地望了我一眼,在她的眼神中,我讀出了一句話:
“也許我們都將浪跡天涯。”
這種憂鬱的情緒在我心中翻來覆去,特別是在星期天晚上,歡樂相聚的星期六之夜與星期天過去之後,就是鬱悶、惆悵、孤單的星期天夜晚。一個星期天下午由家裏返校,在夕陽的冷光裏,一路聽著雜遝的車聲人聲,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孤獨。上晚自習前,我獨自拿個籃球在籃球架下投籃,一輪清冷的月光升上來,球場像鋪了一層銀色的薄冰,迷迷蒙蒙的夜霧在遠處搖動,從那邊傳來了車鈴聲。就在這時我想到了《流浪之歌》,籃球從我手中滑落,我凝立不動,唱出我心中最深的憂傷:
月色是那樣朦朧,
大地湧起夜霧,
我的心中的人兒啊,
你在何處?
四
又到了七月初七。舊京人是很重視“乞巧節”的,特別是有女兒的家庭。
我想起去年秋天在二門樓裏同鳳表姐說的話。這一年來,她家搬家的事提起又放下,但看情形是越來越打算搬的。戰爭像王母娘娘的簪子,畢竟是要把許許多多人劃開,天各一方,好給銀河多添些眼淚。
可能是感到越來越難過的日子太平淡無味,母親強撐著也要把一年幾個大節氣過好,過得有點聲色。“乞巧節”的前兩天,母親就叫我為表姐們“乞巧”作準備了。
我在母親的梳妝台上拿了兩個胭脂盒,用竹簽從簷角戳下兩個蜘蛛網,捉了兩個小蜘蛛放進盒裏,送給鳳表姐與秀表姐一人一個。初七清晨,一大早我在二院喚鳳表姐和秀表姐。她們兩人拉開房門走了出來,接著各房的門都開了,人們絡繹不絕走進二院。鳳表姐與秀表姐各握著一隻盛蜘蛛的胭脂盒。我笑著對大家說,看看她倆誰得了巧,要她倆打開盒子給大家看。秀表姐把盒子背在身後,嘟著嘴不肯打開。我要鳳表姐先開,鳳表姐的臉紅了紅,輕輕掀開蓋盒。晨光中,一個圓圓正正、銀絲顫動的小蛛網罩在盒口上。院裏爆出一陣驚訝,一陣喜悅的笑鬧聲,都說鳳表姐得的好巧。我又叫秀表姐開盒,秀表姐仍不開;我說肯定你盒裏的網沒有織成;秀表姐被我這麼一激,不服氣地哼了一聲,猛然打開了盒子。人們看到合口一片銀白,蛛絲密密麻麻地織成了一片銀帛,銀帛中隱約臥著兩隻蜘蛛。
“怎麼有兩個蜘蛛呢?”我問。
“就是有兩個蜘蛛嘛!”
“我給你的是一隻蜘蛛啊!”
“蜘蛛都歸你管,就不興別人也抓一隻放進盒裏。”秀表姐瞪我一眼。
大家都說秀表姐也得了巧,而且是巧上加巧。秀表姐鮮豔得像蓮花一樣的臉龐,才燦然地笑了。
我想這多出的一個蜘蛛可能是小哥給她抓的。看看小哥,小哥故意扭過頭去不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