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2 / 2)

過去,這裏就有一座小廟,是土地廟,但也設有別的神位,敬奉街上人認為需要敬奉的其他神靈。

我走進這座散發著石灰氣味的新廟,正房迎門設了一張黑漆供桌,神壇上有一尊五顏六色的神胎,這神胎也是新塑的,有的地方的顏料尚未幹透,顯出不勻稱的漬痕。供桌旁擱一張粗糙寬大的長板凳,一頭略高的斜麵上布滿斧鑿留下的疤印。顯然,這是哪個在此幹過活的木工尚未搬走的木工凳。一老一少兩個人坐在長凳上。老者靠近供桌,微閉雙目養神,但一隻玻璃球樣的眼珠總是半睜著。他身軀臃腫,像一個巨大的肉團壓在吱吱作響的木凳上。少者坐在老者身邊,年齡大約隻有十多歲的樣子,身材單薄,麵色微黑,卻有幾分秀氣。

我跨進房門時,那個肥胖的老頭不知是無力抬起肥大的眼泡還是已經睡著,沒有睜一下眼睛;隻有那少年看了看我。

我問:“這是什麼神?”

老人不語,不動,少年看了老人一眼,答道:“土地爺。”

“他是誰?”我用下巴指了指又似睡去的老人,問那少年。

“你問他。”少年笑笑。

我走前兩步,把臉湊近老人問:“您是這裏的廟祝吧?”

老人微微搖搖頭,碩大而木然的臉盤上,隱隱蕩起一層難以覺察的笑紋。忽然,我看到擠在他頰下贅肉中的一顆深青色的瘊子,向上跳了幾跳,瘊子上的幾根淡黃色的長毛,顫抖著。

我不覺一驚,聯想起年代久遠的一個人。“你就是車老板?”

老人又搖了搖頭。

“那您是誰?”我驚疑地直視著他。

老人惱怒了,“我是這裏的土地——土地爺!”

我忍俊不禁地笑起來,“土地爺不是在供桌上嗎?”

“廢話!你就說有什麼事吧。”

“土地爺,這廟是新蓋的吧?”我為了緩和土地爺對我的不滿,便討好地問。

“這裏除了那尊滴漏,全是新的。”他指指左邊一個銅製的龐然大物,“大煉鋼鐵那年,它自己沉到包府坑裏,破‘四舊’那年,它又沉了下去,所以這廟裏的東西,隻有逃過了劫難。”

“這就是打更人計時用的更漏吧?”我仔細聽聽“滴滴答答”的滴水聲。

“它是日子!”

“土地爺,我想問問很早以前,在這條街上住過的一戶人家和他們的街坊。”

“我早知道,你就是為這件事來的。”土地爺不無得意地哼哼著,推推坐在他身邊的少年。

“你是誰?”我轉向少年。

“我是你!”

這回答令我又驚又氣又好笑。我眯起眼,不無挑釁地將麵前的少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

這少年麵頰瘦削,高鼻子,一雙不大的眼睛罩著一層迷蒙的光彩,像是藏著一個夢;他穿件淺咖啡色厚哢嘰束袖大翻領青年裝,草綠色絲嗶嘰燈籠褲,茶色高幫回力球鞋,同當今的時尚少年別無二致,但我卻在多年以前見到過他。

我詫異不已,不禁又問:“你怎能是我呢?”

“我就是你。”

我無語,望著這個坐在土地爺旁邊的少年,心裏湧起一陣悲哀。

少年拉起我,向那個被人們稱作“過去”的地方大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