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1 / 2)

老街

正午,我來到這條街上。在一個楊花似雪的季節,這裏沒有楊花,也沒有過去的風沙,風沙正吹在我的記憶中。

這條街太蒼老了,五十幾年過去,它蒼老得令我幾乎認不出來。

五十多年對它說來可能不算什麼,它可能已經過無數個五十多年了。在它殘破的皺褶裏,留下了無數個五十多年風霜雕鑿的痕跡;但對我來說,五十多年幾乎是一個生命的整部曆史。

我從一個叫“州橋”的地方,辨識出一個狹窄灰暗、被歲月塵封的街口。

它在州橋旁邊,而如今我的雙腳正站在州橋上,但這裏並沒有橋。

說到底,這裏什麼都沒有。沒有橋,沒有河,隻有一個地名,據最新出版的報紙說,這裏還有一些被考古學家剛發現的“遺存”。

許多年前,這裏確曾有過一座橋——一座很有名氣的橋。許許多多的人在橋上來來往往地走過,或者站立橋頭看看京城的繁華,聽聽槽船的槳櫓。“兩岸夾歌樓,明月光相射”,這座橋是這座城池的勝景之一,也記述了這座城池的興衰嬗變。

我當然沒有見過這座橋。五十多年前,這裏原是一條馬路,每逢我從這裏走過,感覺卻是走在橋上,橋的一邊是現實,橋的那邊則是被稱作曆史的人與物。

這座舊京,曾經繁華過,神聖過,喧囂過,也多次沉淪過。那是名副其實的沉淪,在無數次戰火與黃水中沉淪。

在灰燼與泥沙中,我依稀聽到過夷門小吏侯嬴坐在信陵君趕的馬車上招搖過市的車輪聲;孟子與梁惠王的對答聲;劉武梁園宴客的唱和聲;隋堤煙柳下纖夫的呻吟聲……

在灰燼與泥沙中,我朦朧看到了下令大開九門,不設一兵,祈神禦敵,卻在道壇上被他的“首都市市長”縛於金兀術的宋徽宗;決開黃河欲淹李自成兵馬不成而淹斃數十萬市民的明福王;因查禁鴉片、抗擊英寇而被加以“誤國病民,辦理不善”罪名發配伊犁,中途奉旨修複黃河決口工程的林則徐;當然,還有在黃河兩岸與日寇搏殺的千百萬英雄好漢……

風煙飄過,給我留下的隻有五十多年前的記憶。

不能說這座城市沒有變化,但我所要尋找的那條街——小油坊街,卻像一塊化石,沉積在歲月的塵土中,埋藏在不知哪個角落裏了。

從州橋向南走一百步,到了一個街口。若不是路側粉蝕的磚牆上掛著的那塊鏽跡斑駁的街牌,我就怎麼也認不出這條街來了。依然是一條土路,但路麵上的一層砂石已經剝落而去,布滿凹凸不平的黑泥與水窪;不少老門樓仍在,但已被殘斷的紅磚或雜物所堵塞,失去大門的功能,成了住室或小店;老門樓裏擠滿了低矮而雜亂的小屋,看不到一個庭院;臨街殘留著一些防震棚一般的肮髒的臨建物,它是那樣地難看,使你想不出它的用處,仿佛隻是為占據一點路麵罷了;荒涼的黑瓦頂上,搖晃著散亂的瓦鬆,瓦鬆間突然露出幾塊機製紅瓦,像給一件件破衣打上的一個個補釘。灰暗,即使滿街陽光,街道兩旁也是一片灰暗,並且隻有這一種色調;在沒有風的天氣,到處是一片灰塵。

這條街真正地是太蒼老了。

我由東而西,沿街而行。奇怪的是,在這條隻是慢慢蒼老而沒有新奇變化的街上,在這條我最熟悉的、記憶中千萬次走過的街上,找不到我過去的住所,找不到我的庭院,找不到我刻有印記的老門樓。

我一直走到街西口靠近包府坑的地方,這裏有座小廟。令人納悶的是,在這條沒有一座新建築的街上,惟獨這座小廟是新建的。從粉白的牆壁和青灰色的磚瓦上看,這座廟大約剛剛完工。這座廟有三間坐西向東的正房和南北各兩間廂房,一個小院,一個黑漆院門,院中光禿禿的,沒有一棵樹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