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遍受難的時代裏,詩人的聲音,往往不是清越的、悠長的、雄壯的;即便激憤如滔滔而下的江河,也必定有漩流和淺灘的嗚咽。正是流貫在詩行中的如此的抑鬱與自責,使我加深了對 詩人 的理解,從而深愛了涅克拉索夫。
元旦那天,我把新買的《涅克拉索夫文集》特地找出來,並列在書架的最顯眼的位置上。三卷書的封麵,全作土地和青草混合的顏色,唯一的圖案是套色木刻 玫瑰,美麗而沉著,默默散發著某一種芳香。就那麼看著,呼吸著,我便會重複獲得同一的提示:詩人必須忍受心靈的磨難;而寫詩,當然絕非是分行書寫那麼簡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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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涅克拉索夫的葬禮上,當陀思妥耶夫斯基剛剛致完悼詞,包括普列漢諾夫在內的大學生們高喊: 超過了普希金,超過了!
葉夫圖申科承認,涅克拉索夫在曆史方麵超過了普希金;但是,他仍然認為,在詩歌方麵並沒有超過。這無疑是基於專業考慮的一種偏見,因為,詩歌本來應當包括更廣大的空間,不隻是技藝而已。
實際上,就像涅克拉索夫在《繆斯》詩中表明的那樣,從來便有兩個繆斯,不同的繆斯;或者直接地說,普希金的繆斯和涅克拉索夫的繆斯。普希金的繆斯是 柔聲歌唱的、美麗的繆斯 ,是 令人迷醉的古代的嬖人 ;涅克拉索夫的繆斯,則是 一個冷漠無情、無人喜愛的繆斯 ,是 生來隻知勞累、受苦和枷鎖的窮人們的憂愁的夥伴 。普希金是優秀的,也是優越的。他熱烈地歌頌自由,歌頌紀念碑,歌頌西伯利亞的礦坑,涅克拉索夫所曾經歌頌過的許多事物;但是,缺乏涅克拉索夫式的平民的質樸。他一麵喂養囚鷹,一麵逗弄鸚鵡。比起涅克拉索夫,他為帝王的禦座和陵寢獻過不知多少倍的頌歌,而且,他的歌唱是主動的,而涅克拉索夫卻是如此的痛心疾首。
對於一個詩人,重要的不是歌唱什麼,而是如何歌唱。涅克拉索夫天性固執,迂直,近於笨拙,簡直不能算是抒情詩人。他的情感,早因深厚的淤積而變得凝滯,流變無由;大段大段的關於生活戲劇的鋪陳,明顯地偏重曆史而非美學。據說,詩人的想象特別的豐富而斑斕,然而,他的蝴蝶穀在哪裏?
普希金的詩歌,許許多多詩歌,由來教人飛升;惟涅克拉索夫以創作的廣大深沉,逼使意欲逃逸的靈魂返回黑土。或者是五月的鮮花,或者是荒蕪的墓地,他歌唱的都是腳下真實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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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何為?
為大地所生而歌唱著大地的人便是詩人。
詩人首先是人,然後是詩。詩人首先不能在詩行中尋找,而應當在人群中尋找;正如尋找詩不能在盆栽植物中尋找,而應當在喬木、灌木、地丁和刺藜等卑賤的族類中尋找一樣。
稱為 詩人 ,是因為寫了詩,但是卻不僅僅因為寫了詩。
你可以不做詩人,但是必須做一個公民。
涅克拉索夫
涅克拉索夫(Nekr?asov,Nikolai Aleksee?vich,1821-1877),俄國詩人,生於烏克蘭波多裏斯克省。其詩歌緊密結合俄國的解放運動,許多詩篇忠實表現了貧苦下層人民和俄羅斯農民的生活和情感,同時以平易口語化的語言開創了一種平民詩風,被稱為 人民詩人 ,其創作對俄羅斯詩歌以及蘇聯詩歌均有重大影響。作品有《秘密》(1847)、《未收割的田地》(1854)、《被遺忘的鄉村》(1855)、《詩人與公民》(1856)、《大門前的沉思》(1858)、《葉廖穆什卡之歌》(1859)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