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3 / 3)

“你看著吧,如果諾貝爾評審團的那群老家夥的眼光不差,蘇拉卡爾這次會拿諾貝爾獎。”我繼續平靜地說道。

“真的?”程璐睜大眼睛看著我。似乎今天,她沒有再和我唱反調,隻是有些不太相信。

“話放在這裏,再過一陣子就見分曉了。也許你還有其他驚喜吧。”我說道。

辦完手頭的事情,我和程璐聊著蘇拉卡爾的話題,一起下樓,剛到門口,我突然看到一輛熟悉的黑色保時捷911停在門口的台階外。

程思薇?

我腦裏跳出三個字。

“才下班啊?”

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大廳的沙發那邊,程思薇一邊清脆地說話,一邊徐徐地走過來。

“哈,你怎麼來了?”我驚喜地看著她。她穿著亮麗的衣服,在這陰天的背景裏,像是突然出現的彩虹,令人眼前一亮。

程思薇笑了笑:“今天有空陪我吃飯麼?我請客。”

她一邊說,一邊瞄瞄我身邊的程璐。

程璐對她笑笑,鼻子裏卻是冷哼一聲。當然,這一聲哼,隻有我能夠聽到。原本我要送她回家的,如今殺出一個“程咬金”,她雖然知道陪客戶更重要,但畢竟還是覺得不爽。哎,當初把我推進火坑的,不是她又是誰?

她隻當我和程思薇打得火熱,卻不知我心裏著急蘇拉卡爾的事情。撇開私人關係不談,在生意方麵,程思薇是我手裏當前最大的王牌。

“梁瑉,你好好陪思薇小姐,我先回去了。”程璐跨開大步,不冷不熱地說著,從門口走出去。

“程經理走得真快,我還想讓她一起去的。”程思薇望著程璐的背影,無奈地笑笑。

“既然程經理走了,那我們先不吃飯,我想去舊書攤轉轉。在老街的城隍廟,很早就想去,但是之前太忙。我想你陪著,應該會比較有意思吧。”程思薇再接著對我說道。

她的話,十分無意,又好像理所當然。她在平海市沒有什麼朋友,我陪她也是應該的吧。這清淡的口吻,就好像她完全忘了那天的事情。

城隍廟位於平海市的城東,屬於老城區。也許正因為是這一小片的老城區尚未開發,所以還保留了幾十年前的城市的原味。

程思薇的保時捷在狹窄的道路裏穿梭,隨著我的指引,來到城隍廟的舊書市。

今天的天氣不錯,各個書攤都已經擺出來,人來人往,生意十分興隆。我們把車停在某個小弄堂裏,然後一起進去。

原本就狹窄的青色的石板路的兩邊,再擺滿各色的書攤,道路就變得更加狹窄。我和程思薇小心翼翼地走著,程思薇生怕摔倒,拉住我的手掌。

她指掌細膩,猶如一塊嫩玉捏在我手裏。而她避開地麵上的書籍的輕盈的步伐,讓她又顯出一點活潑與可愛。

在這裏,賣書的從來都不吆喝,任由清風刮拂著發黃的書頁。買書的也不喧嘩爭論,在自己喜歡的書攤前麵駐足挑選。一個一個的書攤裏,夾雜著一些賣古玩的攤位,真假難辨。懂行的,不懂行的,都靜靜地拿著這些古玩觀摩欣賞。

不同於普通的集市,這裏就像是一個世外桃源。

夕陽斜射著遠處的樓房,將光影在這裏映射得斑駁虛幻。我和程思薇緊緊牽著,一邊躲開迎麵而來的人群,一邊踩著硬邦邦的石板路,欣賞這邊的人,欣賞這邊的氛圍。這感覺,異常美妙。

“這是城市裏的最後一片淨土了。”程思薇不斷環顧著周圍的這些破舊卻又充滿韻味的舊書攤,感歎道。

“逛新式書店和逛這裏的感覺完全不同,不過這裏很快也要拆遷了。”我抬頭看著橫空穿過道路的密密麻麻的老舊的電線網,說道。

程思薇無奈地笑笑,靠近我幾步,一邊走,一邊靠著我的肩膀。

這淩亂又顯得古色古香的老街,給忙碌的城市中的人群一種淳樸而踏實的感覺。

忽然,我眼睛不經意地瞄到一排連環畫,立刻牽著程思薇走過去。

“好懷念……”我蹲下去,隨意拿起兩本翻閱起來。賣書的老大爺笑嗬嗬地看著我,也不說什麼。

重新見到這種又破又舊的連環畫,也許隻有八十年代出生的孩子才有感覺。

程思薇站在我旁邊,看到我對這種破舊的小畫冊愛不釋手欣喜若狂,不由笑了笑。

忽然間,我感覺有人在刻意接近程思薇。轉過身,我看到一個棕色卷發的男人從程思薇身邊掠過。

啪!

我迅速返身,扣住那個男人的手腕!

他的手裏,正拿著程思薇原本放在包裏的黑色皮夾!

這個滿臉黑魆魆的小偷,想必是從後麵看到程思薇的閃亮金發和漂亮衣服,以為她是有錢的外國遊客,瞄準下手。

此刻被我抓個正著,他頓時神色慌張,忽然從口袋裏抽出一把小刀,朝我刺過來!

幸虧我眼疾手快早有準備,側頭避過他的刀尖,朝他腹部狠狠踢出一腳。他肚子吃痛,向後滾到地上,卻順勢一個黑驢打滾,鑽到人群裏。

人們都怕他手裏的刀子,不敢輕易攔他。我正要追過去,程思薇卻出手拉住我:“算了,窮寇莫追。”

我回頭看看周圍驚奇的人群,對她點點頭。程思薇是擔心我,也不希望今天節外生枝。

舊書攤環繞在城隍廟的四周,綿延幾百米,頗為壯觀。程思薇看著兩邊的各個攤位,偶爾也會淘幾本絕版的老書,或者以獵奇的心情買一些現在看來很傻卻能夠記錄那個時代狀態的舊雜誌。

“埃?卡內蒂的《迷惘》,想不到1982年中國就已經有翻譯本。這是我小時候最愛看的小說之一,1981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程思薇撫摸著她淘來的舊書,讚歎地說道。

“這本1983年的《現代文學》,裏麵收錄郭沫若、茅盾、胡適和梁實秋等文學大師的作品,很珍貴。大概你不知道,80年代初能夠集結出版胡適和梁實秋的文章,實在是很不容易的。”我拿著自己淘來的另外一本舊書,十分感慨。

“因為他們是‘資產文人’吧?”程思薇說道。

我很驚訝程思薇居然能夠知道這些事情。我們互相都能在這裏找到喜歡的東西,談論著自己的“寶貝”,看著看著,忽然相視而笑,頗有知己之感。

“我爸爸教我很多事情。”程思薇忽然說道。

我看著她:“我記得你爸爸是中國人?”

“嗯,一介書生。”程思薇看著不遠處的小橋,忽然拉起我的手,朝著那邊小跑過去。

我搞不懂她要做什麼,隻能由她牽著,跟著她奔跑過去。

這是一座通往城隍廟的石橋,據說建於宋朝,經曆多少年的風吹雨打,依然屹立不倒。旁邊的石碑上的文字已經辨識不清,石橋的橋麵和台階也已經被古往今來的去城隍廟祈福的人們踩得異常光滑。

程思薇愣愣地看著這座石橋,似乎在想什麼心事。

“這橋是宋朝建的,到現在已經有一千多年的曆史了。”我靠近她的耳朵,輕聲說道。

“我有印象。”程思薇喃喃地說道。

“哦?你來過?”我問道。

“嗯。”程思薇點點頭,拉著我再往西邊走幾步,忽然在一棵大柳樹前麵停住腳步。

柳樹上,掛滿祈福的紅繩。這棵三人才能合圍抱住的老柳樹,也不知道壽命到底有多長。它的下半身的樹幹已經被這裏來往的人群觸摸得猶如一塊大理石般光潔,頂端卻生命力頑強地抽出新枝,綠油油地垂蕩下來。

“就是這裏……”程思薇雙眼放光,麵朝柳樹和老護城河,站準方位,再反轉180度。

“怎麼了?”我奇怪地看著她。

“看到那邊的那座帶天窗的瓦房麼?”程思薇指著那邊,問我。

“看到了。”透過密密麻麻的瓦片屋頂,我看到隻有一個帶天窗的屋頂正對著我們。

“我就是在這裏出生的。”程思薇看著我,說道。

聽到這句話,我略微吃驚地看著她。

程思薇轉身拍拍這棵老柳樹,再低頭望著石橋底下的潺潺流水,長鬆一口氣,輕輕地感歎一句:“我又回來了呢。”

她的眼眶居然漸漸濕潤。我真沒想到,程思薇的童年居然是在這裏度過的。我更沒想到舊地重遊,程思薇變得如此多愁善感。

她擦擦眼角:“大概六七歲我們全家就搬去歐洲,我印象裏隻有這一座石橋和這一棵老柳樹。我父母就是在這裏的書攤認識的。當時這裏是中國最有名的書市之一,我母親來這裏考察,然後遇到當時經營小書攤的我父親。”

“然後就是公主和青蛙的故事?”我笑著問她。

“差不多吧,我爸爸是個窮書生,但是很有才華,很有見地。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總之我媽媽就留下來了,然後生下我。”

我吃驚地笑笑:“那個年代,娶一個洋媳婦,需要很大勇氣的吧?”

“我媽媽並不是你想象的高大的歐洲人,她很小巧,身材像東方人。反而是我爸爸身材比較魁梧。”程思薇辯解道。

“哦,那後來呢?”

“我爸爸不想去歐洲,是因為他要照顧他母親也就是我奶奶,後來奶奶去世,當時我大概六七歲,國內的局勢也不是很穩定,就舉家搬遷去了歐洲。”程思薇說道。

“你這次來平海市,一方麵是因為那個項目,另外一方麵,是想來這裏找以前的老宅吧?”我問她。

“也許吧。”程思薇長歎一口氣,“我對這裏有親切感。”

我興奮地拉起她的手:“我們走過去,看看你以前的老房子吧。”

“不用了。”程思薇搖搖頭,“房子已經賣掉了,不要去打擾別人了。”

她回頭看看青煙繚繞的城隍廟:“我們進廟裏去看看吧。”

我點頭同意,帶著她越過曆經千年的石橋,走到廟裏。

這座城隍廟已經多少年沒有好好地修繕過,黑糊糊的,廟門和廟柱都已經被煙熏成暗黃色。

不過,縱然如此,來這裏燒香拜城隍爺的當地人還是很多。據說平海市的這座城隍廟,對於當地人還是很靈的。

程思薇打量著廟裏種種橫梁畫像,跨過高高的門檻,進入大殿。我買了兩炷香,緊隨其後,分給她一炷。

給城隍老爺上香,接著,我和程思薇分別跪下來祈願。我心裏匆匆許願蘇拉卡爾的版權順利到我手裏,心想著這城隍老爺能不能管到國外的蘇拉卡爾。

我睜開眼,轉頭看旁邊的程思薇。隻見她虔誠地閉著眼,雙手合十放在胸前,嘴裏默默地念著什麼,還在誠心地祈願。

在這莊嚴的大殿裏,從側麵看過去,我發現程思薇的側臉也是非常的好看。尤其是她閉著雙眼誠心祈禱的模樣,不由觸動我的心弦。

終於,她睜開眼睛。她發現我看著她,隻是笑笑,然後站起來。

外麵的夕陽似乎在轉眼之間已經消失不見,天色已經昏暗下來,這不禁讓我懷疑我和程思薇在這廟門裏,到底度過了多少時間。

“走吧。”程思薇對我說道。

她神色輕鬆,似乎在城隍老爺這裏,放掉了所有的負擔。

此刻夕陽落山,城隍廟周圍的書鋪都已經收攤,天空微白的餘光映照著路麵,給人一種陰涼的感覺。

“你不覺得,我們的相遇,也是一種曆史的重合麼?”程思薇陪我走了一段,忽然說道。

我想了想,看看她:“可能我沒你父親的勇氣。”

程思薇淡淡地笑笑,不再說什麼。

穿過這一條剛才還熙熙攘攘如今卻稍顯清冷的石板路,我們回到停車的弄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