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辣
姓金的伢崽時愁時笑反複無常,白臉漸掂出其心思。白臉明白他惡作劇作弄自己,這毛頭小孩。但白臉並不生氣,白臉自小便天賦了平和的脾性,多年的正規教育使其深受陶冶,心性寬厚,溫文爾雅。
上山時白臉一眼便認出了金用。這就是那個凶煞般掄了他一巴掌的光脊男孩。那一刻白臉曾有短暫的疑惑,但他很快釋然了,他覺出這場偶然中極顯天意。他覺得人之初性本善,來自小小人兒身上的那種凶殘、那種非人性無人道的一切都是愚昧和受人蠱惑所致。他覺得自己能夠也應該幫助這小小人兒擺脫惡習歸於正道,覺得身上有種難以推卸的責任。上帝的旨意,安排了他來拯救一隻迷途羔羊。
這麼想,白臉就更加平靜,對男孩使心眼弄出的許多惡作劇全不在意。
白臉開始學吃辣椒,吃一口時辣,咋嘴咋舌;再吃時還是辣,皺眉皺臉;又吃,辣味依舊,哈氣漱口;不斷地吃,漸漸一張口就老練了,漸漸就咀嚼出辣椒特有滋味,再下飯時,就不能沒有辣椒了。
弄得金用大眼小眼滿是詫異。
金用說:“你能了……你能吃了?……”
白臉說:“原來辣椒有這麼好味道……”
金用說:“我們師裏也有北佬……好多年了也不習慣,生死不吃的……”
白臉笑笑,說:“那是他們不肯學,世上本無難事,什麼事肯下功夫學……鐵棒磨成針……”
金用臉就灰了,眼裏閃射了一種東西,說:“你們能了你們本事好……你們本事好怎麼總吃敗仗……”
白臉說:“勝敗兵家常事……”
金用說:“你本事好,你會耕田耙田會做篾會打野物?……你砍根樹蔸殺豬樣……”
白臉說:“這倒是……”
金用說:“要真殺豬你還不像搬山難……”
白臉說:“你殺過豬?!……”
金用說:“那有什麼……”
白臉又說:“你真殺過豬?!”
金用就笑了:“看你,驚驚詫詫怎麼個回事,殺隻豬算個什麼。”
白臉正在扒飯,聽到金用這麼說,驟然就停住,瓦缽在他手裏懸懸地端了,姿態有點古怪。
金用說:“殺隻豬算個什麼……殺人也不過那麼回事……”
白臉手中飯缽直直地墜地,庵堂裏一聲脆響,黑青的瓷磚地上,米飯幹椒紅白分明,跌出一攤美麗圖案。
白臉看看金用,金用眉飛色舞,說起殺人的事情似在講述某種好玩的遊戲。白臉禁不住有種悲哀感覺一下鼓脹了心胸,他這時想幹些什麼但似乎六神無主不知自己要幹些什麼。
“酒呢?那罐酒呢?”白臉問。
金用愣了,金用說:“你不喝酒……你怎麼就突然提起酒?……”
“酒呢?那罐酒?”白臉問。
金用說:“在院角癟穀裏埋了!”
白臉站起,他拎了隻竹筒到院裏,他扒開癟穀找到那隻罐子,滿滿地灌了一竹筒,然後一仰頸脖大口喝了下去,他看見金用站在庵門石階上呆呆望了自己,他抹了抹嘴角的酒沫星星。
“好喝!”白臉說,“真好喝。”
他感覺果然好了許多,內心漸趨平靜,更覺得命運安排他到這地方卻是某種天意,他要好好改造這男孩,他要讓他明白許多道理,懂人性通人情,使其本性中的善得以發揮……這麼想,白臉燦然一笑。
金用說:“你笑……你笑什麼?”
白臉說:“我沒笑什麼,有時候人常常想笑。”
金用說:“你喝醉了吧?”
白臉說:“沒有……”說著,真就覺眼前昏昏旋旋,看金用時已是雙影輪廓,“我沒醉……”白臉叨叨說著,才挪步就一個趔趄。
金用趕緊扶住他,將他扶到床邊,看著他軟軟地倒在床板上。
“有什麼用?”金用說,“幾口酒就成這樣,你還逞個什麼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