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明燈下
白臉頭枕了舒軟草地,鼻息間一種清淡草香拂起。山野的夜有幾分冷寂。山裏清幽,到晚上那種感覺就更加濃重了。山風在屋外峽穀輕歌曼舞般掠過,鬆濤漫響,就有涼風戲法般從瓦縫窗欞間穿透在屋裏輕輕回旋。
果真是涼快,平原和都市裏成長的白臉從未真實感受過山野的沁涼,他隻覺快意。他想:若是平常時候有這等清涼空間,他早就呼呼酣睡不醒了。
但白臉睡不著,他透過麻布蚊帳看見金用橫身在那片竹床板上,鼾聲陣響。
白臉望了黑漆漆的空間,百般思緒從濃墨中抽出。
他想:他們想留下我。
他想:他們想留下我才有這許多虛情假意。白臉思忖了近些日子發生的一切,覺得有點做作的假。他想:難怪他們優待我,他們是衝了電台。不然他們能有這麼客氣?
這麼想,白臉就覺得這一切從頭至尾是一場陰謀,這麼想,白臉更相信報上描述及耳聞的傳言屬於真實。
他們隔離我,白臉想,他們害怕我看見真相,他們草菅人命,共產共妻,將婦孺腦殼砍了做燈罩,扒人皮蒙鼓……
白臉感到黑暗裏潛伏了恐怖,他被自己的想象弄一身雞皮粒粒。
他想:我不會讓他們得逞。
白臉深知夢鄉難入恐怕要睜眼到天明。索性不再睡,他坐起,將兩根鬆明火點了懸插牆上。火旺旺地燃了,映小小屋子火光通明,光亮放大了,白臉的黑影在斑駁土牆上一下一下跳。濃黑的煙,長長扯了,到高處突又彌散,滿屋裏有了鬆油的焦臭。
白臉從籮裏拈出本書。書有滿滿一籮,是師長專為白臉所備,書來自財主毛大家,毛大家少爺在省城念書,家裏有許多各色書。紅軍來後分了財主毛大家浮財,田地糧米財物全分給受苦人家,但書卻沒了用場,眾人你一本我一本撕了卷煙做手紙,師長見了,說:“這金貴東西你們隨意糟踏,哪個再撕一張就是犯紀律,罰他禁閉。”
師長有空隙就看書,有一匹馬是專為他馱那些書,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
白臉翻開那書,是宋人範成大所著《吳船錄》。目光所及,恰是《峨眉山行紀》中一段:……餘來以季夏,數日前雪大降,木葉猶有雪漬斕斑之跡。草木之異,有如八仙而深紫,有如牽牛而大數倍,有如蓼而淺青……山高多風,木不能長,枝悉下垂,古苔如亂發鬖鬖桂木上,垂至地,長數丈……
〖HT〗
白臉想:妙哉,美文!
白臉想:管它呢我不管它……觀景讀書吟詩作畫……過些個安閑日子……其餘管它呢,我自以不變應萬變……
白臉就專心看書,看看就漸入境界,他將身邊一切忘記。
這時,遠處什麼地方傳來奇怪的噪響,白臉聽了聽,他聽出好像是槍聲,但他不能肯定。
白臉支了耳朵聽了很長時間。
“是什麼野物在瞎鬧騰吧……”白臉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