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方就想哭,子方常常這樣,自小孤苦伶仃無家可歸流浪兒一個,別人的一點同情一點施舍就能讓他掉眼淚。子方覺得鼻子酸酸,但腦海裏不知怎麼飛快閃過光統胡子那張臉,這淚就忍住了沒落下來。
子方在心裏罵自己:“你真沒用!你還想做豪傑好漢,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就隻會哭嗎?”
子方立刻鎮定下來,他和正亢謝過那男人,立馬就要離去。男人卻攔他們:“從後門走……細伢子,唉!不容易呀!我就在縣上見過官府砍殺少共國際師的紅軍細伢……造孽……願山神菩薩保佑你們……”
但男人的祝願卻沒能應驗,山神或許正打瞌睡。兩個伢懷了欣喜從小鎮悄然返回村後那片灌木林,才挨近林子,兀地從樹林裏跳出一隊白匪士兵。
兩個伢被扣了下來,雖說子方和正亢運用了他們全部的機智應對,力圖能走出厄境,但白匪士兵從他們身上搜出了那些鹽巴……
救人計劃
光統胡子拖了傷腿歪斜地晃蕩到崖頂八次,仍然沒能在那條山道上看到正亢和子方的蹤影。丙若還是沉默寡言,但光統胡子一雙老練的眼睛不難從丙若那臉上捕捉到某種焦慮和憂鬱。肚子一直有饑餓的感覺,兩個人胡亂弄了些野果子,吃不下。黃昏時,光統胡子開始罵罵咧咧發牢騷。對光統胡子的舉止言談,丙若隻是偶爾朝他望望,表情淡然。
光統胡子說:“娘東西!兩個小畜牲叫狼給叼了嗎?……”這話至少重複了十遍八遍。天漸漸黑了,天黑後很久,光統胡子仍然坐在黑暗中抽虎耳草葉末子煙,一顆暗紅火頭在黑暗裏明明滅滅到近天亮時分,那一邊丙若鼾聲如雷,但光統胡子心裏明白,那小子壓根沒睡,黑暗中那雙眼是睜了的,其實那雙眼這些日子沒斷了這種盯望。“小子!” 光統胡子在心裏罵了一句。他早就隱約覺出丙若那眼裏的某種敵意。他不明白這敵意緣於何因。曾經占山為王不可一世的光統胡子以往跟很多人過不去,很多人也與他過不去,但光統胡子憑手中刀槍,快刀斬亂麻了結了那些恩怨,這種深懷敵意潛伏殺機的目光無論如何偽裝光統胡子都一目了然。然而對方是個半大細伢,況且現今光統早不是占山為王的草寇,怎麼說還是紅軍中一員,這莫名的敵意倒讓光統胡子覺得委屈並且無奈。
光統胡子想:“臭小子,怕是什麼人派來盯我梢的!”這人是誰?刀眉團長?不可能,刀眉團長的那份信任那份誠懇在我光統麵前每一言談舉止都表露了的,可是隊伍裏還能有誰與我光統有私仇不成?才去隊伍上不足兩月,是沒有與人結怨隙的呀。理不出個頭緒,他就默默在黑暗中抽煙,黑暗中同時有兩顆眼睛幾乎也在燃燒。光統胡子覺出從未有過的尷尬和窩囊,分攤了這麼個任務,偏偏又夾在三個半大細伢中,白天走路讓人攙扶了,而夜裏卻被人異樣地注視,我光統胡子幾時有過這種日子?
一顆流星拖著暗淡的餘光倏忽掠過夜天,在山那邊消失,光統胡子腦海裏也同樣掠過一個念頭。走!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為什麼自己就要死守在幾個細伢中間?這念頭幾天來不止一次出現過,但每一次都奇怪地平息。光統胡子自己也難免奇怪,雖然腿上有傷,但要躲開幾個細伢,找上一家村戶住些日子養傷光統胡子不難做到,至少自己腰間有一支駁殼槍,有槍就能有天下,有槍便有一切,這道理山匪出身的光統胡子是早有領悟。自己怕個什麼?可現在自己卻多了許多猶豫,少了先前那種說一不二斬釘截鐵。他想起那天的情形,那天刀眉團長請他到團部吃狗肉火鍋,席間刀眉團長就跳出了那句話,團長說:“才一個月,胡子你就有了變化。紅軍將領中就有兩把菜刀上山為匪而後才覺悟革命的,從狹隘到心懷開闊,從被迫為匪到自覺革命,從單槍匹馬到革命集體……紅軍就是一座熔爐,隻要進來,再頑劣也要被改造被鍛煉,用佛教中一句話說:心誠能修成正果……” 光統胡子說:“還須團長多多栽培。”團長就笑了:“你是窮苦人出身,對土豪劣紳有刻骨仇恨,你勇敢耿直,這都是優點。但既然占山為王,難免有很多頑劣,可是我相信會有造就的……” 光統胡子就說:“識我者屬你刀眉……來!喝酒。”就一連灌了三大碗。那一夜,十六碗不醉,光統胡子極盡好漢本色,一時軍內傳為佳話,但光統隻說:“心情好則酒白如水。”還有則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這時候東南方向一陣隱約的狗叫,光統胡子白天就聽到過狗叫,揣摸正亢和子方必定去了那裏,但深更半夜狗叫得狂躁不息不會是個好征兆,依光統胡子經驗,村子裏有很多不安分的外來人。
凶多吉少!光統胡子想。
他就想象兩個伢被白狗子橫吊在黑屋裏的情形,酷刑加身,竹篾梢抽打,臉上身上全是鮮紅血印。
“我要刨你白狗子八輩子祖墳!”寂靜中光統胡子罵出了聲,“你就隻能拿了細伢抖威風嗎?”
那邊,丙若顯然被突發的喊聲嚇了一跳。
光統胡子朝丙若走去:“丙若,你醒著嗎?”
丙若沒吭聲,他站起來。
光統胡子說:“出事了,正亢他們是出事了,咱不能見死不救……”
丙若嘀咕了一聲。
光統胡子說:“要救人現在正是時候……你扶了我……娘東西這傷腳……嘿!你怎的不吭聲,你害怕嗎?”
丙若說:“會有這種事嗎?有這事丙若就不是丙若!”聲音冷冷的,叫人感覺如冷鉛般沉重。
光統胡子說:“有種!”他就把駁殼槍提在手裏,一點一點往外下著子彈,子彈冰涼地從指尖滑過,一顆、兩顆……竟還有七顆。光統胡子說:“七顆就足夠了……”他把子彈重新安入彈夾,黑暗中掠過一道陰冷的光亮。“關鍵不在於人少人多,昏天黑地裏好做文章……”
兩個人慢慢地走出林子,果然就看見前方閃爍的燈火,光統胡子感覺到攙扶他的那雙瘦小胳膊竟那般有力。
快近村子時候,光統胡子將計劃說了出來。其實計劃很簡單,光統胡子叫丙若去救人,自己負責引開敵人。
丙若問:“成嗎?”
光統胡子說:“你見村東麵那燈火通亮地方嗎?”
丙若說:“燒的是鬆明火。”
光統胡子說:“兵荒馬亂時候,山民都早早吹燈睡覺,燈亮的地方必定是白匪要害處,他們連夜趕審正亢兩個伢呢。”
丙若在黑暗中會意地點點頭。
丙若消失在黑暗中,光統胡子立即就實施他的計劃了。他掏出洋火“嘶啦”一下劃燃一根,火光立刻照出他黝黑的麵龐。光統胡子點燃了一隻火把,就舉了火把將村邊那些牛棚、茅廁、柴房、草垛,甚至碓房、磨房、曬掛麵粉條的晾架……反正能點燃的全盡點著了,頓時村子這邊一片火海,人喧畜噪、雞飛狗跳亂得像鍋沸粥。火光映照了光統胡子一張臉,那臉胡子邋遢,卻遮掩不住漢子的一種狂喜,他甚至忘記腳上的傷痛,竟在烈焰的光照中跳手跳腳狂呼濫喊。光統胡子已很久沒有感受過這種縱火的刺激,那片火在七月的酷熱中帶了嘯響燃得鋪天蓋地,光統胡子拔出駁殼槍“砰”地放了一槍,又連著放了兩槍,果然引來一片雜亂槍聲。光統胡子立即拐著腳回林子裏找到那塊事先與丙若約好的隱蔽地方等著丙若的消息。
光統胡子畢竟是光統胡子,他信奉的是果斷是心狠手辣,他有以寡勝多亂中取勝的經驗。現在光統胡子悠閑抽著虎耳草葉末煙一邊欣賞漫天的煙焰及混亂的喧囂,一邊就等著大功告成。
沒有我不成!光統胡子想。現在他徹底明白,自己沒有獨自離隊,除去刀眉團長的感召及情分外,自己內心深處也實在牽掛這三個伢子。嗜殺成性出生入死的光統胡子早習慣了刀光劍影生離死別,竟怎麼的如此操心三個孤兒了呢?
他就想:紅軍是了不得,細伢也能調教得如此堅韌倔強。他就想:造孽喲,小小年紀本是享福讀書撒嬌賣乖的年紀,卻要在血雨腥風裏出沒,在野獸成群蚊蟲肆虐的荒山老林子裏忍饑挨餓,受許多非常人能想象的困苦艱難。他就想:他們畢竟嫩,過去有刀眉團長有紅軍集體,眼下能做他們砥柱的就隻有我光統胡子了。我能擅自離了他們走嗎?我能丟了他們在這老林子裏喂狼、讓白狗子抓了他們吊打鞭抽、受盡淩辱後一掄大刀剁了三顆小小腦殼或挖三個坑將小人兒埋了?這種悲慘事情在白狗子清剿中不是沒有。想到這兒,光統胡子不由獨自在黑夜中又罵了一通。
那邊,雜亂的槍聲漸已平息,但大火還在燃燒,聽到的是狗噪和嚎哭以及亂嚷嚷的叫喊。光統胡子想:這事十拿九穩該不會出岔子。果然正想著就聽到洞子外腳步雜遝由遠而近。
光統胡子將食指作鉤狀伸入口中輕吹出一聲鳥叫,對麵立即回了一聲鳥叫。
光統胡子躍起:“哈,終於成了!”
黑暗中三個伢黑影模糊。
光統胡子又說:“安全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天就要亮了,天亮了難免白狗子要搜山,當務之急我們要脫離這鬼地方……”
四個人在丙若的指引下循一條山溪走著,走了大概有十裏,那時天已破曉,一顆火紅日頭很快躍起,於兩崖之間形成一個壯麗奇觀。
一直悶無聲響的正亢這時扭轉腦殼,臉上那受刑後的斑駁血汙尚未除去,但那張臉裏爆出的聲音卻奇響。
正亢突然說:“是你放的火嗎?”此刻他眼裏似乎也燃著火,直直地望著光統胡子:“你犯紀律了,三營長!”正亢的話語冰冷冰冷……
丙若的故事
丙若正掬一捧溪水大口喝著,他知道白狗子就是循跡趕來也難以抓到他們。丙若對兩崖之間鑲嵌一顆火紅日頭的情形印象至深。鹽幫為躲避官兵稽查和土匪劫掠,各處都有許多應急藏匿之地。看那綠苔漫生的岩口,原來那是個深數十米的洞子,洞口在半山腰陡峭處,且漫生了灌木蒿茅,神不知鬼不曉。
丙若正想說:“咱歇歇,咱在這兒歇歇,太累了,累死頭老牛……”但話未出口就聽見正亢那響亮的喉音。
丙若回頭望望正亢,正亢一副嚴肅模樣:“你犯紀律了,三營長!”這話讓丙若連同子方都嚇了一跳。
光統胡子說:“什麼呀什麼!?”
正亢說:“你放火……”
光統胡子說:“那是為了救你們……”
正亢說:“半個村莊都在火海裏……”
光統胡子說:“顧不了許多,事情就是這樣,有時候顧不上許多……”
正亢說:“你沒有見那場麵……”
光統胡子冷冷笑了兩聲。
正亢說:“你還笑……”
光統胡子兀然躍起:“娘東西!”他聲音大得嚇人,丙若注意到他的眼睛,光統胡子充血的眼睛裏迸射出一種奇異的光
亮:“我當個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放火,老子不放把火能有你小命?”
正亢說:“我寧願不要這條命……”
光統胡子氣得臉如豬肝顏色,幾句什麼話在他喉嚨裏滾來滾去,噎住半天好不容易迸了出來:“不識好歹的東西!……”他憤憤罵道:“老子十八歲上山,殺人放火有十幾年了,我當個什麼事……”
正亢依然神色不變,他昂首看著一朵雲飛過峽口:“可你如今不一樣,你是紅軍……”
光統胡子把手裏衣褂摔了:“老子不當了,老子早就想走……刀眉團長信得過我,我才拉了隊伍下山,沒想到下了山遇到這許多倒黴事情,偏偏又和你們幾個毛頭伢搞在一堆……我早就不想幹了。真是古話說得好,好男不跟女鬥,好漢不跟伢湊……我光統胡子槍林彈雨衝殺十幾年,怕過誰?……我現在怕你了……我走行吧……”
丙若心裏一震,倘若光統胡子真走了,父仇又沒個了斷了。那怎麼行,千載難逢機會我就這麼讓它交臂而過?這不行!他想。他怎麼想結果就怎麼說了出來:“這不行!”
那邊子方也響亮地跳出一句:“這不行!”
光統胡子就掛了得意神情覷望正亢,一邊便擦了那支駁殼,心裏想:是吧,大家是離不了我光統的……他決定不再為正亢剛剛的冒犯計較。我跟個伢計較個什麼?或許他正為那場驚怕所害患了什麼病也難說。要擱過去,自己是決不容許這類事情在地盤上發生,一句話一個手勢一顆小小人頭就落地。“哢嚓。”他嘀咕了一聲,“哢嚓。”他又嘀咕了一聲。三個伢都弄不透光統胡子,在豔陽下六粒眸子罩了一種茫然。
一路上相安無事。
又是另一個清晨。一天前四個人找到一窩野雞蛋,蛋正新鮮,煮食後各人臉上顯現了一種清新。丙若遠遠地就看見那座崖,崖是一片斷崖。丙若看清了離崖不遠的三塊大石,而那斜生於斷崖縫隙中的古鬆更是招惹他的眼目。
丙若流露出少有的激動,小小圓臉上總掩飾不了一種東西,和另外三人形成明顯對比。自那天後,正亢就蔫軟不振,子方也由於皮肉之傷弄得憔悴不堪,而光統胡子的傷腳自然步履艱難。丙若狂奔浪走先於三人站在那斷崖前。終於是等到這日子,他想,下麵的節目就好看了。丙若看著光統那歪斜的身影緩慢移動,終於好不容易出現在斷崖前。丙若一直冷冷地注視光統胡子的臉,卻看不到一絲異樣。
三個人氣喘籲籲上了斷崖。
子方說:“丙若,鬼扯腳嗎?你走得飛快!”
正亢說:“我當前麵有寶撿,原來也是一塊光石頭。”
光統胡子卻說:“丙若,你又瞎盯我看做什麼?我臉上有花嗎?”
丙若說:“這有個天然亭子,是造物安排的歇腳地方,我袋裏還有幾個薯,咱在這煨吃了!”
正亢說:“就不怕煙火招惹不測?”
丙若咧嘴笑笑:“會嗎?這裏可不會……鹽幫們很久以來就選了這安妥地方歇息,燒一堆大火,將肉烤了酒溫了,消渴去乏……那年月山匪多如牛毛,專盯了鹽幫錢袋,你不防他們不行。”
光統胡子說:“你小小一個人,懂得東西倒不少。”
丙若說:“人命換來的。”
子方說:“薯都熟了,你們不吃嗎?”
丙若說:“當然吃,子方你願聽故事嗎?”
正亢說:“難得,悶葫蘆今天開封嗎?你話可真比平常多……”
丙若沒理會正亢,他臉上閃爍著一種飄忽不定的笑,但雙眸中卻流露出一種顯然與表情難以協調的光亮。
丙若說:“那些日子快活沒法說……從梅關往南粵走,五六百裏山路,連騾馬都累得不間斷扯大氣,五天五夜,終於就來到這地方……”
子方說:“什麼呀什麼呀,這算故事嗎?”
丙若說:“八麻包鹽巴,白花花銀兩……走八裏路就是汪圩了,眼見得大功告成……”
子方說:“你總說鹽幫鹽巴的沒完沒了,是想玩望梅止渴勾當嗎?……”
丙若繼續說:“眼見得大功告成……你們想這時出現了什麼事?……”丙若看看光統胡子,光統胡子正漫不經心抽虎耳草葉子煙,某種苦澀正弄得他皺眉皺臉。丙若想:你能一裝到底嗎?我就要揭底了。丙若說:“這時候從林子裏躥出了幾個大盜,為首的說:‘好哇!有人送錢來了。’馱隊裏有人說:‘大哥,錢袋裏有銀子你們拿點去,這些鹽是大家辛苦錢活命錢,眼見要過節了……’”
“哈哈……” 光統胡子猛地大笑起來,“沒鹽巴,你講故事也太寡淡了,不如來一段薛仁貴征東……”
這笑實在太像了,丙若想。
丙若依舊看著光統胡子,胡須淩亂的那張臉依然平靜。丙若找不到他所需要的那種微妙。
“但土匪沒有放過那隊鹽幫。”丙若繼續說。
子方說:“土匪把他們殺了?!”
丙若說:“大刀片子從腦殼上飛過,人頭瞪了眼滾落在崖下……”
光統胡子還在笑:“丙若呀,你講起來倒像真見過這種事。”
丙若徹底失望了,他相
信光統胡子一介莽漢絕不至於掩飾得如此滴水不漏,失望的陰雲自上而下,黑鍋似的罩住了他。丙若感覺一種酸楚東西在腹內翻江倒海,漸漸就升騰上來充溢了鼻腔。丙若仰頭向天,眾人就為他這奇特動作一愣,緊接著就聽到丙若一聲長
嚎,“嗚嗚” 的哭聲就如決堤洪水般難得間斷了,摸不清丙若悲哀的緣由。
正亢問:“丙若,你好好的哭個什麼?”
子方說:“就是……你哭什麼?”
光統胡子說:“挨刀斬腦殼的是你親爺親哥哥嗎?你傷心成這樣?……”
丙若心裏想:那確是我親爺呢,可惜那個掄大刀片的殺人者卻不是你!我內心那強烈複仇意願又縹渺無著,我能不悲哀傷心嗎?……丙若嚎哭不止。
孤“島”
丙若莫名其妙的嚎哭讓子方好一陣子迷惑,但這迷惑很快過去了,緊接著又是無休無止的跋涉。子方對光統胡子的攙扶無微不至,以至於走不多遠就氣喘籲籲。又走了八裏就到了汪圩。有了上次的遭遇,四個人不敢貿然進村,人走得疲累不堪,隻覺得一雙腿如兩柱鉛砣,坐下來便不動了。
正亢說:“就在這兒歇吧!”其實正亢說的是廢話,不歇又能怎樣?好在天已黑了。布兜裏有生薯,四個人全蔫軟在草地上,沒有誰願意在黑暗中拾柴點火,就胡亂生嚼了下肚。天黑得形同膠漆,因此也沒有人發現雨正在東麵天角醞釀。四個人嚼食生薯填肚,有了飽意便個個瞌睡襲身,倒頭便睡死。那時候滾雷自遠而近,當一個驚雷在山頂轟然炸響,四個人同時在睡夢中被驚醒。
子方那時正做一個怪夢,夢見一個早晨自己隨光統胡子走在一截古城牆上。子方說:“這城牆好長……咱這是去哪兒?” 光統胡子說:“有吃有喝你就滿足了,你不想坐衙門裏那張太師椅嗎?”子方說:“嘿,伯,你還想當皇上呢?” 光統胡子說:“瞧你個沒出息模樣,當兵吃糧,扛槍為王……”正說著,天那邊黑黑的一方雲陣就擁過來,到麵前才發現不是雲是一群烏鴉,烏鴉久久地在頭頂盤旋不肯離去,子方說:“嘿,這是奇了,有什麼事要來了嗎?”回頭看,才發現正亢、丙若不在旁邊。“正亢、丙若他們呢?”子方問。光統胡子沒回頭,“嘿嘿”地笑著。子方說:“你把他們趕走了嗎?” 光統胡子隻是笑。“他們逃了嗎?” 光統胡子還是笑。“那……那你殺了他們?” 光統胡子的笑成了一串長喘。子方正在想著,那群烏鴉蜂擁而下,擁進城池,起來時嘴裏都叼了顆血淋淋人頭,子方臉就白了,好像看見正亢和丙若的小腦殼也摻雜其間。光統胡子吼了起來:“娘東西!白狗子黑烏鴉,你殺了我的人,我要你的命!”順手就掏出駁殼槍。“轟!”一響,烏鴉全黑石頭般墜地……
其實子方夢裏聽到的是那聲響雷。他從睡夢裏才睜開眼,那雨碎石般窸窣下來。雷先是單響,後來卻成連串,滾動了在頭頂轟響。電扯得如同巨大金鞭,這個山頭抽一下那個山頭抽一下。
光統胡子著急起來:“天爺,過山虎哩!”
正亢問:“什麼過山虎?”
光統胡子說:“夏天裏山間突發的雷暴,山裏人稱‘過山虎’,這雨下來過不多時辰就滿穀滿澗的洶湧,咱站在這是低處,不多時就成大河了。”
子方一驚:“真的嗎?”
丙若說:“水過來命就沒了,咱往高處走吧!”
果然,那山洪說來就來,黑暗中看不出激流狀況,隻覺上麵嘩啦的爆響不絕。四個人拚命往高處攀,那水頃刻到了身下。待攀到山頂,子方臉上身上火辣辣疼。天亮時,看看其餘三人,臉上身上全紅紅道道,黑夜裏胡亂攀爬,讓枝丫荊棘給劃的。
子方說:“真是人倒黴鹽缸生蛆,被白狗子圍了不夠,這山水又來湊熱鬧,還算咱腳長跑得快。”
正亢說:“還有更倒黴的呢……你們看!”正亢朝四下裏指了一下,大家看時,才發現自己置身的是一座孤零零小山包,四圍裏層巒疊嶂,各山峽中的山水往這中心彙集,在小石山四麵成環形急淌。這山完完全全成了一座小島。四個人孤立無援困在“島”上。那時候,天陰沉沉,雷電還在遠處眨著鬼臉,雨持續不斷地下。這情形叫三個細伢愁眉不展。
子方說:“唉!完了,天要滅曹嗎?”
正亢歎了一口氣,他按了按胸口,藏信件的鵝囊袋兒在他貼心地方穩當當放著。
“你歎個什麼氣……什麼天要滅曹,這是天要助曹哇!” 光統胡子邊說邊悠閑地抽虎耳草葉兒煙,眼光若無其事地掃描四周洶湧的山水,語氣不急不慢,“你看那水,水能行舟,而舟日行千裏依水勢……先前做寨王時,我偏就挑了這種日子去大地方弄‘生意’,財物得手後便於脫身。記得那年打劫上滿馮老財家屋場,鄉練團百十號人真槍真炮地追,咱十幾號弟兄就帶了半籮金銀財寶星夜上了舟排,那夜大雨滂沱,大水中呼嘯兩聲我們便沒個蹤影,馮老財的人馬隻有跺腳咒天的份了……”
正亢說:“你是說咱們也乘舟排走?”
光統胡子指了指地上的竹子:“現成的材料。”
子方拍手叫道:“好辦法……嘿,光統伯,還真是薑兒老的辣……”
丙若說:“這水通溪,溪通河,流流就流入梅江,順水漂個兩天三天就到五關了……”
光統胡子說:“有兩天足夠。”
一句話,說得群情激揚,當下幾個人除光統胡子腿傷不能動彈外,都要取了刀具去伐竹。
光統胡子說:“不必急的,待雨歇住時先想法弄堆火,將濕衣烤了,袋裏那點薯煨了吃。這種天氣白狗子會安分許多。”
火好不容易才燃起來,這方麵光統胡子有許多經驗。子方對光統胡子更是欽佩不已,而丙若消逝了那強烈複仇意圖之後,內心多少對光統胡子有幾分歉疚,一改從前的沉默和慵懶,手腳格外殷勤。四個人圍了,烤幹衣服,吃了煨薯,身上來了精神,便各自幹開了。
子方跟了正亢、丙若去伐竹,他抬頭看光統胡子。那漢子正在火堆旁搭棚寮,一頂小小棚子在他手裏三下兩下就完成了。烏雲還在遠處遊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壓過來化作傾盆雨。
但雨陣並沒有過來,似乎滯留在山那邊什麼地方盡情肆虐。山水從遠處淌來,水勢更加猛烈,“島子”越見小了。
有了這寬裕時間,光統胡子就從容地編紮著那隻舟排。他幹那活是老手,熟練情形看得三個伢目瞪口呆。
子方說:“想不到……”
光統胡子說:“想不到什麼?”
丙若說:“也真是,你哪來這上好篾匠手藝?”
光統胡子綻一個笑,說:“你以為我天生就是掄大刀片子幹打家劫舍勾當的嗎?……四歲那年死了爺,到六歲娘過世,小小年紀做人家徒弟學篾匠……”
正亢說:“難怪……也是窮苦人家出身……”
光統胡子說:“什麼苦,我肖家可不一般,家裏也有那麼十幾畝地的……那年臘月我爺去金橋趕圩,五桶桐油換些銅板回來過年,懷揣了那錢走山路時叫山匪攔住,搶了錢不算,一刀將我爺砍了個身首異處……”
子方憤憤罵道:“狗養的土匪!”突然想起光統胡子也曾經是土匪中一員,噤住口下意識吐吐舌頭,抬頭看看光統胡子。光統胡子沒在意,繼續他的回憶。
光統胡子說:“年關頭上遇橫禍,娘就挺不住了,呼天叫地。山匪並不告訴實情,隻說你當家的叫綁了,交出六石穀子贖人。天哪天,青黃不接時候,口糧是勉強對付,到哪兒去弄這六石穀子?……娘一橫心,將四歲妹妹帶到縣上賣了,又變賣家裏田地房屋。六石穀子是交了,但是白白交了,人永遠回不來。娘一氣,吐一口血病倒床上,就永遠沒有再站立起來,兩年後便也命喪黃泉……苦哇,六歲的伢到人家那學手藝,什麼學手藝,頭幾年是做下人做豬狗……”
那邊傳來“嚶嚶”哭聲,眾人看時卻見是丙若,頓時都覺奇怪,倔強內向的一個伢,怎麼說哭就哭了?
“你哭什麼?” 光統一邊紮竹排一邊問。
“你哭什麼?”正亢說。
“是嗬,你怎麼哭起來?”子方也說。
丙若的哭聲延續了很久。
幾袋煙功夫,光統胡子的竹排已紮好了。
行排遇險
光統胡子喊了一聲,就舉刀將那竹纜繩剁了,竹排在激流中打了幾個旋便箭一般往下遊竄飛。三個伢起初都因新鮮發出一聲歡叫,但不多久就都麵白腿軟瑟縮起來。隻有光統胡子一派久經沙場知風識浪的安穩派頭。他將一條傷腿安頓好,雙手穩操排尾舵把,駕了那竹排穿浪擊水,表現出一個山裏漢子的瀟灑。那張嘴也不能安分,扯開嘶啞喉嚨唱起贛南山歌,一句“哎呀嘞……”穿雲破嶂,氣勢磅礴。
但三個伢從沒見過山水這種陣勢,正愁苦得不行,六隻小手緊緊摳抓住竹幫。光統胡子唱的是一首排工常唱的小調,歌詞粗俗,他剛要將下麵更粗俗的詞兒唱出,看見三個伢驚恐失措模樣,便“哈”一聲大笑了出來。
光統胡子說:“怕了嗎?……不要怕,炮子蝗蟲般飛、大刀片子頭頂風車般轉也沒見你們怕過,倒怕這山水了……”
正亢想說什麼,但兩片發紫的嘴唇動了一下,終沒有說出來。
光統胡子又說:“不要往水裏看,不要往兩邊看,不如索性你們都閉了眼,胸口貼竹排,橫了不要動彈,待過了這個窄澗,水流就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