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九天
四個人
子方在幽暗中將手中的大刀片子顛來倒去翻弄,那慘白光亮就在四個人眼前七上八下晃跳。其實天並沒有全黑,隻是林子太深,樹木稠密得形同一隻大鍋將一切嚴嚴實實遮扣。
子方估摸已到黃昏時候,想象一顆日頭正紅得滴血,在樹後土丘和黃牯的脊背後躍動,沉沉地墜落。果然就有幾縷暗紅光束從枝葉隙縫間穿入,讓林子深處更顯出別一種迷亂。
正亢說: “子方,別擺弄那刀了,點火吧!”
四個人肚子已餓得不行,隻馬虎地弄了些野果子將就了一整天。白天是不敢點火的,擔心煙引來白匪。其實四個人皆是山窩子裏拱大,地道的捕獵老手,就是空了兩隻手也能有辦法弄上隻野兔什麼的。現在手邊有兩隻兔子、一隻半大麂子。丙若悶聲不響用一把鯽魚短刀侍弄著那獵物,弄得兩手血糊糊的。他時不時朝光統胡子瞟瞟,遊移的目光中有一種難以捉摸的東西。
光統胡子嘟噥了一聲,他大腿上那槍傷正紅得燦爛。“看什麼?” 光統胡子朝丙若嚷嚷,“看你爺如今這窩囊模樣?……娘東西!” 光統胡子將手邊一根幹柴扔出老遠,驚得一隻小鼠四下裏亂竄。
光統胡子說: “點火!老子餓了!”
子方將火柴劃著,那堆幹柴“撲”地燃燒起來。
正亢說: “光統伯,你說話總是那樣……”
光統胡子說:“髒嗎?小時候日子過得苦,吃住都在豬欄牛欄,身上沒有幹淨地方……”
丙若將褪毛掏空的三隻野物架在旺火上燒烤。天已經完全黑下來,濃煙彌漫在林子裏,夾帶著一種黴腐氣味。
子方說: “光統伯那是煩呢。”
光統胡子“嘿嘿”笑著:“那是,能不煩嗎?過去是個什麼風光勁,伢子你們是沒見過,腰子峰上我光統胡子叫一句,炸雷一樣四山八嶺回聲不絕……今年是走背運,原本是不應該的,想著都叫人覺得怪。才下山做了紅軍,想必是如虎添翼,偏偏第一仗就遇著窩囊,叫一顆炮子傷著腳……娘東西。怪!當年縣保安隊剿我,百來個人圍了岩子洞放了一天槍,可一顆也沒傷著我,偏偏那天就碰了鬼,讓一顆炮子把老子廢了……”
子方說: “你那傷會好的,伯是豪傑英雄,關公菩薩護了你,一點傷能把你廢了嗎?”
子方將嚼好的草藥敷在光統胡子傷口上。
正亢說:“光統伯,有我們仨,抬也要抬你出去。”
光統胡子最忌的就是讓三個毛頭伢照應,越發顯出他的窩囊。他憤憤地罵了一句:“到這地步活了出去倒要叫兄弟們笑話了。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叫我肖光統落到如今這境地,娘東西!……”
三個伢早習慣了光統胡子的罵罵咧咧,於是沉默不語。
旺火中,三隻獵物已烤得不成形狀,透著黑紅,“嗤啦”地往下掉油,油掉入火中,爆起小小火花。
正亢掰下一隻兔腿,燙得不住地在兩隻手之間倒著,嘴裏嗬著氣,突然就咬下一口在嘴裏嚼。
“熟了哩!”正亢說。
另外三雙手幾乎同時抓過熟肉大口嚼了。
光統胡子說:“娘東西……沒鹽能嚼出個什麼味道……鹽呢?”
正亢說:“就那麼幾撮鹽了,要留了給你療傷。”
光統胡子臉就變了,說:“老子槍林彈雨裏闖蕩,這點傷算個什麼?拿出來!拿出來!”
正亢取出布包,打開一層又一層,到最裏層果然現出幾塊鹽巴,正亢給每個人分了一點。
三個伢就了鹹味兒將那些熟肉香甜地嚼著,三下兩下就落了肚。子方看光統胡子,發現那大漢將自己那份鹽巴放回原處。子方挨近光統胡子。
子方問:“光統伯,香嗎?”
光統胡子答:“香哩,民國十四年一次我被疤臉帶人困在廢礦井裏十天,餓極了抓生老鼠活吞,那味道也不錯。”
子方聽了,臉立刻變了,一口肉噎在喉嚨處不上不下,“哇哇”地蹲在草叢邊嘔吐。
光統胡子哈哈笑起來:“子方,你嚷了要學關雲長趙子龍,聽人說吃生肉的事就弄出這副模樣。”
子方連忙站起,抽搐的嘴角在火光中鬆弛下來,他努力保持一種英雄氣概:“一塊骨頭噎的。”
光統胡子還不住地笑,丙若在一旁悶聲不響嚼著肉,而正亢對眼前的事情有點詫異。
正亢問:“光統伯,你自己不吃鹽?”
光統胡子收住笑:“什麼話!我能不吃嗎?現在大魚大肉吃得多了,沒鹽的東西我這喉嚨咽不下。”
正亢想:他怎麼撒謊?正亢是越來越不理解這土匪出身的三營長了,整日裏罵罵咧咧,一張嘴髒得可以,開口髒話成串地出來,粗起來粗得嚇人,但細起來卻也讓人感到意外,居然每天在臨睡時候用絲茅編三個枕頭給他們三個細伢一人一個。那漢子說:“睡覺不枕頭,腦殼要變傻的。”正亢記得小時候外婆也常這麼說。正亢就不由想起外婆慈祥善良的模樣,他總覺得麵前這大胡子男人永遠沒法與外婆相提並論,但有時偏偏不由自主將他們聯係在一起。
不多時,四個人就將饑腸打發了。丙若扯了把樹葉揩揩油膩的嘴,在草地上倒頭呼呼沉睡過去。光統胡子咂咂嘴,兩隻手就不安分起來,子方立刻將那銅頭煙杆遞了上去。
光統胡子說:“這伢,你真是我肚裏蛔蟲,怎麼就知道老子心思?”子方笑笑,光統胡子就了篝火將煙點了,長長吸進一口,又眉目舒展,長長一口吐出。“端午那天端了財主鬼佬的老屋,鬼佬那煙絲才真好,上好的贛縣烤煙。”子方說:“不都是煙嗎?那味兒也能有個上下高低?” 光統胡子說:“你毛伢子懂個屁,就這虎耳草幹葉子能有個什麼味?”斷煙的日子已有幾天,光統胡子隻有用虎耳草葉子當煙抽。“不信你就抽兩口!” 光統胡子將煙杆塞給子方,子方果然就有模有樣吸了一口,結果嗆得前仰後合、淚涕唏噓。
林子裏爆響光統胡子的大笑聲,幾隻夜鳥被這笑驚擾,“撲啦啦”在枝葉間躥動。
“你還想做綠林英雄,你這像個梟雄角色嗎?一口煙把你嗆成這樣!” 光統胡子說,“你做勤務兵永遠是個好勤務兵,可你永遠做不了大王……”
子方立刻蔫了,但昏暗中看不清他那蔫軟神態,他半天啞在那兒。林子深處,幾隻小獸發出一串奇怪叫聲。“這是洞鼠的叫聲呢……” 光統胡子嘀咕著,“怕是有事……洞鼠平白夜間叫個什麼?……”
正亢說:“睡吧!”
子方也說:“睡吧!”
兩個伢隨即倒在黑暗中。隻有光統胡子還在“吧嗒吧嗒”抽煙,一顆火星在黑暗中明明滅滅。他一邊想著洞鼠嘯叫的怪事,一邊抓了幾把苦艾放在那欲明又滅的篝火上。
一縷帶澀味的煙在林子四周彌漫。那些猖狂的山蚊頓時倉皇四散。
光統胡子終於也倒在正亢身邊。“那一年洞鼠嘯叫,第二天就死了二十個弟兄……” 光統胡子臨睡前又嘀咕了一句。
也就在這個夜裏,離林子四十裏地的地方,白狗子又血洗了一個村莊。
丙若的疑團
四個人終於走出了黑屋似的老林子,擺脫了暗無天日的籠罩。現在他們麵前卻是一道懸崖,聽得見崖下水流湍急,卻辨不清崖的陡峭高低。
那時候濃霧還未散去。
子方對那迷障似的前方有些猶疑,問:“丙若,你肯定這路對嗎?”
丙若說:“閉著眼我也能走!”
丙若的眼裏透著血絲,其實他昨夜一夜未能成眠,倒不是山蟻蚊蟲的騷擾,而是那複仇的欲望晨霧般久久不肯散去。娘死的那年丙若三歲,如今是記不得娘的模樣了,三歲的丙若就被父親帶走了。丙若是在鹽幫的行旅上長大的。鹽幫走的路沒有丙若不熟識的。為避官府和山匪雙重危險,鹽幫走的都是鮮有人跡的地方,且經常變換路線。
腳下這條路丙若走過無數回,他能不熟識?
那場終生難忘的悲劇就是由腳下這條路所牽引。四年前丙若八歲,端午前鹽幫為趕節日好價錢,連趕了三個夜路,就由這條路往汪圩趕,眼見得就能看見汪圩灰黑而整齊的屋頂了,但就在這片斷崖前,猛然闖出一隊土匪。父親說:“大哥,錢袋裏有銀元你們拿點去,這些鹽是大家辛苦錢活命錢,眼見要過節了……”那個匪首卻笑著,“哈哈……”那笑聲洪亮而急促,後來丙若每聽到光統胡子的笑就感到和那人的笑是那麼的相似。“哈哈活命錢,弟兄們……他們還想有命活?!……活了回去通報官府來剿殺我們嗎?”結果是一聲哨嘯為令,一夥嘍囉就三下兩下將鹽幫五條漢子給殺了。丙若的存活全憑了那嘍囉突起的一個念頭,丙若看見大刀片子在頭頂陰森地晃了一下卻停住。“大王,這崽子白嫩嫩或許能有個好價錢。”那匪首就說:“那就留了吧,算作弟兄們的酒錢。”果然就將丙若賣到白樓鎮酒坊換了三壇酒。從此丙若就在酒香四溢的酒坊當學徒,小小年紀做苦力,苦熬苦煎長大到十二歲。這一年紅軍進了鎮子,從此丙若就入了少共國際師,兩個月前正式被編入隊伍,手中發了一杆槍。丙若的興奮自然沒法形容。別人入紅軍握了槍就想著能過好日子了,唯獨丙若捏了槍第一個念頭便是複仇!他要找到那肆笑的匪首,割下他的頭祭奠父親及父親的那些鹽幫弟兄。
日頭已躍上山頭,霧是散了,無遮無攔的山脊上白亮的日頭更加肆意施虐,連汗珠也要和日頭爭風吃醋,一顆顆大而透亮地顯現於額角脊背,又黏黏濕濕地淌下,層出不窮。
光統胡子將手中的拐杖甩了。“娘東西!這毒日頭,人都烤出油……”他一歪身坐在草棵子上,“歇會兒吧!……”原先他是想等伢們先說這三個字的,但三個伢不曉得哪來這股子蠻勁,明明是焦渴酷熱,偏偏不肯先將那三個字說出,似乎暗地裏三個人在較勁。“見鬼了!” 光統胡子在心裏罵了一句,“紅軍裏真有能人,竟能將小小細伢調教成這般模樣……”想起自己少年時也遠沒有這種吃苦韌勁,光統胡子感覺一吐出這三個字就臉上無光:“見鬼了!”他罵出了聲。“什麼?!”正亢回頭望著他。光統胡子說:“偏那天我就往右邊山崖上衝,那裏一挺水機關叫得讓人憋氣,我尋思剁了那娘東西的機槍手,才一躍起,這炮子就咬了我大腿了……”正亢笑笑,說:“光統伯,這話你都說了上百遍,你又不是神仙,都是有血有肉的凡人,能刀槍不入嗎?” 光統胡子還在罵:“娘東西,人倒黴鹽缸也生蛆……”一抬頭,看見丙若兩顆黑亮大眼睛又奇奇怪怪盯著自己,就說:“你看個什麼?我臉上又沒花!”
丙若沒吱聲,丙若想:“你臉上有花那才好,那我就能確確實實把你認出來……”
不錯,丙若一顆小小心裏滿盛了那個疑團,光統胡子那臉第一次在眼前晃動時,丙若就覺得這個土匪出身的營長就是那天黃昏時候襲擊鹽幫的匪首。不過,他也確確實實不敢肯定,也恰是因為如此,他想要努力證實這一點。
那天,刀眉團長將三個伢和這土匪出身的傷員營長召到團部。刀眉團長刀眉緊鎖,臉呈一種不可捉摸的神態。刀眉團長說:“交給你們四人一個重要任務,相信你們能完成。”正亢說:“能的,團長你放心!”子方問:“什麼事?”刀眉團長說:“送一封信到三亭,告訴王師長,三團遭敵重圍,求援。”說著,就取出一鵝囊袋袋,袋口用麻線緊紮,無疑是為防潮防水,袋裏有一張紙,大概就是那信了。那時候正亢瞅瞅光統胡子,說:“可拖帶了個傷員,就不怕有耽擱?”當時那漢子就吹胡子瞪眼地一頓吼:“這算個什麼傷!三營昨天拚了個你死我活,多少弟兄死了,炮子蝗蟲般飛,我光統怕過嗎?娘東西!”
一天一夜之後,丙若麵對令人炫目的日頭,感到他複仇的希望燦爛輝煌, 對正亢所有的提議他表示讚同,而子方對光統胡子那種莫名的崇拜使他深感憤怒。本來話就不多的丙若這些日子言語更加寡少,沉默中那念頭卻與日俱增。正亢要他帶路,當然是因為丙若熟悉道路,但他應承下來卻是緣於自己的複仇動機。幸好他們不識路,若識路就知道丙若帶的路繞了不小的一個圈子。丙若就是要帶光統胡子去那地方。那地方左邊五米處一條小溪,三丈遠地方有幾塊大石,而那處斷崖三人高的一條縫隙中卻斜生了一株古鬆。那次劫難,嘍囉們用麻袋將他包裹了置於馬背上,但丙若在天亮時候恰恰在麻袋的狹小縫隙間瞥見並牢記了那地形的獨有特征。
丙若確信沿了腳下這若隱若現的小路,不出一天就能走到那地方,他想象著光統胡子認出那次行劫行凶地點後的微妙表情,想象這漢子知曉被殺了父親並用其換來三壇酒的那細伢就是他丙若時驚詫的模樣。“我就用那大刀片子斬了他!”丙若想。他有這份自信,他想:“他是個凶蠻的男人,但他腳上有傷,能奈我何,這是天意!”他想:“我本可隨時一刀結果了他,但我要他死個明白!”丙若為自己的想象激動,腳步不由快起來,將身後三人甩得遠遠。
子方喑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喂,丙若,鬼催屁股嗎?你走得瘋快……”
光統胡子說:“這伢子就是怪!”
正亢說:“你可不要小看丙若默不吭聲憨憨模樣,戰場上他是一把好手,一次就幹倒三個白匪,我是親眼見著的……”
光統胡子說:“看不出,什麼人的後,竟有這等好種,長大了難說就能成威風八麵的強龍咧……”
正亢說:“刀眉團長說得好,入了紅軍,一條蟲也能變龍哩。”
這話讓子方長長歎了口氣。
光統胡子說:“這伢,你歎什麼氣?”
正亢說:“是抱怨命不好,剛入了紅軍幾天,就碰到這局麵。”
子方說:“也不知刀眉團長他們怎麼樣了。”
沒有人理會他這話。
子方又說:“團長那眉毛真就酷似兩把柳葉子刀呢……”
就在這時,不遠處楓樹林子裏兩聲脆響。
正亢猛地一顫:“槍聲!?”
看子方,子方一張小臉煞白如紙。
光統胡子“哈哈”地笑起來:“那是槍響嗎?看你們緊張成這樣,那是獵人放的響彈……用硝藥摻了碎瓷片不鬆不緊用厚布紮了,包裹了板油精肉什麼的置放在野物出沒地方,豺狗豹子貪吃,一口咬了,嚼食時候不留意響彈就炸了,半顆腦殼就炸個稀爛……”說完,真就往林子那邊一拐一拐走去,出來時果然倒提了一隻血淋淋的死狐狸。
子方歡呼起來。
光統胡子說:“活該我們有口福,上好的一隻狸子。”
正亢說:“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光統胡子說:“紅軍什麼都好,就是規矩太多……兵荒馬亂年月,這響彈難說有主來收拾,不出半天,山蟻就能將這美味糟蹋了,不如讓我們吃了飽腹,也是老天的安排。再說這裏我是長官,我說了算!”
子方說:“就是就是!”
正亢知道爭執也沒必要,他每每要說服光統胡子,卻覺得力不從心。正亢目睹了刀眉團長如何用智勇和超凡口才,說服了山大王光統胡子,使其心甘情願統領百多號嘍囉投奔紅軍。也不知政委他們現在怎樣?
那邊,子方被光統胡子指使,拖了那腥臊邋遢的野物去溪邊收拾。一把鯽魚小刀在子方左手裏捏著,被陽光戲弄出一下一下的光亮。樹蔭下光統胡子和丙若以各自不同的姿勢坐在相距甚遠的兩塊巨石之上,撐著下巴,同樣是一種捉摸不定的表情,一致用冷冷的目光注視著子方的舉動。山穀裏一陣風掠過帶來幾分清涼,汗流浹背的正亢卻莫名地起了一個寒戰。他覺得事情遠非自己想的那麼簡單。
正亢的夢
子方將死狐狸收拾了,臉上汗涔涔喜滋滋,他將掏空的野物摔在石頭上。“我舅在大田鎮殺豬,”他說,“先前我還幫他理過豬雜碎……” 光統胡子說:“子方伢,你真行。”一句話讓子方得意忘形,將地上一塊石頭猛勁丟入穀底,幾隻斑鳩躥起。子方從布包裏找出洋火,正亢說:“日頭沒落,你不怕煙引來白狗子?”子方說:“這偏僻鬼地方白狗子能來?”子方捏了洋火兩眼望著光統胡子。光統胡子說:“這斷崖將煙遮了,怕個什麼。”子方應和說:“就是!”“噗”一下劃燃洋火,那幹柴燃起來,火焰精靈似的跳。
正亢心中漫過一點什麼。在林子裏奔走已多時,開初子方是一切聽從正亢,但如今才過去幾天,情形是變了。正亢並不計較這些,他內心明白子方是個厚道人,無非是傾慕英雄。光統胡子當年威鎮八方,他正亢以前不是也多少含了敬意傾慕這傳說中的山大王嗎?但自從入了紅軍隊伍,正亢是改變了對光統胡子這一類“英雄”的看法,從此不再盲目。正亢敬佩的是刀眉團長,刀眉團長的智勇馳名蘇區,且人有大將風度,具涵養,大方仁慈,文雅有學問,善言辭,可稱得上文韜武略一流英豪。
出發的時刻正亢很樂觀,他入紅軍的日子比其餘三個人早許多,在正亢記憶中紅軍從未有如今的敗績。於是正亢的樂觀有緣由,他對麵臨的險境考慮不多,隻覺得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以往正亢跟隨刀眉團長,從團長言談舉止中感覺到一種不同凡響的偉大,正亢想做那種叱吒風雲的偉人,他就覺得這無疑是個機會,他就覺得四個人中根據資曆經驗等種種條件,自己應該是一個合格指揮。雖說光統胡子是營長,可他才從山上下來不足月餘,匪性及舊思想依然殘存。正亢親耳聽到刀眉團長評論光統胡子:“他是窮苦人出身,對土豪劣紳仇恨深重,那武功又是百裏挑一,打仗從來勇敢……若引導正確,難說能成紅軍中一員虎將……”
正亢相信刀眉團長的話,但這些日子與光統胡子接觸,耳聞目睹的許多東西卻與紅軍格格不入。正亢這些日子時時感到自己責任重大,他不僅帶了一個傷號和兩個同齡人,更重要的是他要繼續刀眉團長的另一份工作:改造光統胡子。正亢知道這樁事遠非平常小事,但他一直有一種自信,時時為這種責任操心努力。
沒有想到的是,一切努力似乎絲毫不起作用,光統胡子還是那粗蠻的光統胡子,身上永遠無法擺脫那種匪氣。一切讓正亢犯疑,他想不透刀眉團長及那些紅軍首長們究竟有怎樣的本事,能讓多少慣盜山匪服帖在他們的威武及言笑之下。
正亢長長地歎了口氣,他摸了摸前胸,那隻鵝囊袋穩當當放在那裏。
子方問:“正亢,你歎什麼氣?”
正亢竟愣住:“我歎氣了嗎?”
光統胡子笑道:“怎麼沒有?……你是怕走不出包圍圈,一條小命丟在荒山野地吧……”
正亢感覺受了侮辱,他想發作,卻忍住了,他看見丙若在不遠處冷冷地朝這邊看,心想:我應該像刀眉團長,任何時候都不該少了一種涵養。於是他笑笑:“也不就是一條小命嗎?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正亢若無其事地嚼食狐肉,一股腥臊直逼喉管,他想嘔,卻覺得無論如何不該讓光統看見自己的狼狽情形,終於還是強咽了下去。他覺得失態的應該是光統胡子,果然,那漢子才咬一口狐肉,立刻就皺眉皺臉:“娘東西,這過的是什麼日子!百年老狐,狗都不吃……呸!呸!” 光統胡子連啐了幾口,髒話也隨之而出。
三個伢在光統胡子的罵聲中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正亢覺得山野中墨似的黑暗恰如霧一般被一種力量驅散,明明一彎鉤月高懸,山野曠地卻亮如白晝。正亢望望四周,沒有丙若他們的蹤影,他就想:“怎麼就丟下我走了呢?”
正亢瘋狂地在曠野浪走,就覺得綠葉搖曳如浪,自己在浪裏行舟自如,遠處一隻金黃毛狐狸正用血紅眼睛瞪著自己。正亢一個戰栗,拾起塊石頭丟過去,狐狸卻不走。正亢從腰裏掏刀,卻掏出一把冰涼,看時是鹽巴,正亢犯疑:哪來這許多鹽巴,昨天餘下的鹽巴不是全用完了嗎?抬頭,金黃狐狸早了無蹤影,那個方向雲翻霧騰,就看見那匹褐斑馬了。正亢想:這是奇跡嗎?果然就見刀眉團長笑眉笑臉地坐在馬背上,腰間一支駁殼槍亮得耀眼。正亢狂喜,大喊一句“哎呀!”便躍起撲向團長,但腿腳怎麼竟不能動彈?刀眉團長的笑臉驀地消失,正亢看見褐斑馬走過的地方一路血跡斑駁,隱約就見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紅軍。正亢問:“團長,他們睡了嗎?”刀眉團長說:“有一天他們醒來是要向白狗子討還血債的!……”正亢又問:“團長,他們犧牲了?”團長說:“可是你活著,你活著就該是個好樣兒的,你要是個英雄。”正亢說:“我是,我就是!”正亢喊著,腳一跳竟飛跳在褐斑馬馬背上,竟感覺自己和團長一樣威武高大,那時候不見了刀眉團長,竟是自己讓褐斑馬馱著在山野上狂奔……正亢喊叫著刀眉團長的名字赫然睜開雙眼,發現方才的經曆僅是一個夢。正亢坐起,在破曉前欲明不明的黑暗中咀嚼那夢的意味,卻怎麼也理不清思路。但有一點正亢很明白,那就是夢神也慫恿他努力做一個刀眉團長那樣的英雄。
“我行的!”正亢在心裏嘀咕,“我當然能行!”他推醒丙若,那時候天已亮了。四個人簡單收拾了一下就上路了。山坳裏,初升的太陽把四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正亢沒有留心腳下奇形怪狀的影子,隻覺得那信心空前絕後,和山頭那顆鮮紅日頭一般飽滿。
正亢於是擺了擺左臂,說: “我們必須派個人去弄鹽巴!”他的語氣像個地道的指揮官,難免讓另外三個人都感到意外。
丙若詫異:“鹽巴?!”
正亢說:“對,是鹽巴,沒有鹽不行,飽肚和治傷都離不開它。”
子方問:“可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哪兒去弄鹽巴?”
正亢說:“我剛剛看見幹牛屎了,有牛屎就有村莊!”
果然,四個人沒走出十裏就看見了人煙,那不是一個小村子,而是一個上百戶人家的大村子。
光統胡子笑了起來:“天無絕人之路哇!”這笑放肆而粗獷,在山穀裏回蕩。
正亢說:“子方,你隨我進村弄鹽,丙若你看護傷員,等我們回來。”說著,正亢將那隻鵝囊袋袋塞進丙若手中:“好生守著等我們回來。”
三個人都沒有吭聲。
正亢對這種結局很滿意。
買鹽
中午時分,風驟然停息,村落裏炊煙筆直升騰,望去形同一捆白色帶子,讓人感覺大山、林子、屋宇茅寮被那些帶子係了從天上懸落。一群狗在村子裏狂吠,狗叫聲此起彼伏。
正亢和子方已經沿僻靜的小路挨近了村子,正亢朝子方做了個手勢,兩個人停在冬茅叢後。
正亢說:“這狗叫得怪……”
子方說:“大白天還鬧鬼嗎?”
正亢說:“難說會有白狗子!”
子方卻笑了,說:“正亢,你被白狗子嚇破膽了嗎?……”
正亢不動聲色,子方驚訝正亢有如此的從容。
子方說:“狗閑了無聊,鬧叫了撒歡吧。”
正亢說:“聲聲狠狠,不見生人狗是不會如此狂躁的。”
子方說:“這麼個大村子,就沒個生人來往?”
正亢冷靜地說:“你聽聽,何止一個兩個生人……”
子方聽了聽,覺得正亢的話不無道理。他以為正亢會改變主意,但正亢卻做了一個堅定的手勢。子方覺得麵前這小小夥伴手勢越來越多,有一種叫人感覺不舒服的東西,子方說不清那是什麼,總之叫人難以接受。以往的正亢十分平和,現在卻怎麼通體讓人覺出拘束不安。子方仔細打量著正亢,想從那張臉上看出點什麼。不過當時的處境容不得他多想。正亢給他一個手勢後就往村子裏走去,子方一步不落地跟在他身後。子方瘦小的身影在正午的日頭映照下顯得如此孱弱,他想:要是前麵走的是威武高大的光統胡子多好,可惜光統胡子叫白狗炮子咬了腳,不然這差事八成由光統胡子承擔了。
村裏除了雞鳴狗吠其實格外平靜,陽光白白亮亮地烙在青石板上,讓一條有點詩意的古道斑斑駁駁形同一條巨蟒。青石路在板屋間穿行,每一間板屋都大門緊閉。兩個伢在石板路上小心翼翼走著,四隻眼睛警覺地四下睃望,就有一條狗斜刺裏躥來,朝他倆吠了幾聲。子方看見前麵一條小街,又看見正亢大步向前。
正亢敲開一扇店門,黑暗的門洞裏伸出一顆男人的腦殼。“哈,兵荒馬亂的,哪兒冒出兩個伢?”男人說。
正亢問:“做篾的,上等好手藝,有曬席穀籮打嗎?”
男人說:“男人都當兵扛槍,紅白打得厲害,可田裏卻少了勞力,田都荒了,要籮裝西風嗎?”
正亢說:“唉,沒想到山旮旯裏也一樣,讓我們做手藝的也沒法活了。師傅以為山裏安寧,山裏也一樣的嗎?”
男人說:“怎麼能有安寧?不知是個怎麼樣的世道,匪禍兵災無處不見……就咱們這小小石上鎮,百年來都安寧無事,昨兒竟來了大批官兵,攪得村子雞飛狗跳難得安寧……”
子方的臉就現出驚訝,脫口說:“村裏真有白狗子。”正亢才要製止,卻來不及了。驚恐和窘迫霧似的在兩個細伢臉上籠罩。
那男人卻笑笑,說:“兵荒馬亂能有個什麼生意,這日子,還是不要胡亂瞎奔浪走的好……”說著他從櫃裏找出些鍋巴:“出門在外不容易,這些吃食你們帶去填肚……”
子方有做夢的感覺,說:“可……可我們要的不是這東西……”
男人驀地回頭:“那要什麼?”
子方說:“鹽巴……你店裏有鹽巴賣嗎?”
男人又笑笑,說:“鹽巴?!……哈哈……我就知你們兩個伢來路不一般。”他走到裏間,正亢和子方緊張萬分,就想奪門而逃,門縫外卻恰有一幫白匪大搖大擺走過。男人從裏間出來,子方感到背脊上汗濕了一大片,他看看正亢,正亢的臉已經平靜如常。男人從身後拿出一個紙包,攤開來,卻是幾塊鹽巴。男人說:“這年頭,鹽巴讓官兵控製了,哪裏有多餘的鹽巴賣,他們說這是非常時期,封山清鄉,販私鹽那是槍斃的罪,這點鹽……是我家的那份,你們急用就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