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她的槍啞了。在她子彈打光之前,狙擊手們的槍膛都空空的沒了內容。

“我們沒有子彈了,我們的任務也完成了,我們撤!”光頭隊長說。

後來他們就撤到了那個懸崖上。其實,那時候他們已沒有別的路可走,所有的退路都讓敵人給切斷了。敵人沒有找到紅軍大部隊,現在把所有的怒氣都發在這些個紅軍身上。密密麻麻的士兵怪喊著蜂蟻般沿山坡攀爬上來,他們知道這邊已彈盡糧絕了,他們喊著:“抓活的!抓活的!生擒赤匪一人賞大洋三塊!”

那時候中秋的月剛剛升起,一輪滿月浮遊於雲影之中,四處白晃晃的幽明一汪,那些喊叫和零星的槍聲不協調地攪和在這美麗景色之中,讓人有置身夢境的感覺。

梅青他們就是在這麼一個好景致中陷入絕境。

他們的前麵是漸漸逼近的圍兵,他們身後是懸崖。姓林的隊長帶著他僅存的八個人坐在月光下,他們很久沒有說話,他們沒有驚慌也沒有恐懼,隻是不說話。

那時候林隊長想抽一口煙,他真的就那麼從容地抽了起來。

月光如水,薄霜似地烙在石麵上。

跳崖

後來,光頭隊長很重地將那形影不離的玉嘴煙具砸在石頭上:“不能把什麼留給白狗子!”梅青知道將要發生什麼,她很平靜。那煙杆可是隊長的心愛之物,當初紅軍分財主名仁家浮財,隊長金銀財寶全不放在眼裏,獨獨要了這樣東西。隊長那

時見人就說:“這是皇宮裏的稀罕東西,煙過一過,滋味就不同。”可是現在隊長將那寶貝都砸了,那就是說下了拚死的決心了。

梅青看了看若明若暗的山影,她那時沒想更多,這一帶梅青再熟悉不過,當年爺就帶著她在這片大山裏打獵,她看到這山影總想起爺,她在心裏說:“爺,我來了,我給你帶來你心愛的東西,爺!”但是,梅青那願望才冒出來就讓那聲命令給粉碎了。

“把家夥砸了!”

梅青嚇了一跳,她說:“砸槍?!”

隊長說:“就是!”

坡崖上,敵人緩緩地攀爬著,像稀泥裏那些拖了長長尾巴才出腿腳的蛤蟆。他們不慌不忙,好像曉得這幾個紅軍沒了退路了。

“我不!”梅青說。

隊長和另幾個狙擊職員正在砸槍,他們握住槍管那麼一甩手臂,槍就碎裂了,木屑橫飛,又那麼往石頭上一用勁,那槍就成了一團廢鐵。他們幹得很從容,他們好像在幹一樁得心應手的活。他們時不時看著那些慢慢爬上來的敵人,一邊擦著額上的汗。後來,他們就聽到梅青那聲喊叫。

光頭隊長說: “你看你……”

梅青說: “我不!”她又喊了一句就哭出聲來。

光頭隊長說: “你看你,你這妹子……”

梅青說: “我爺不同意,我爺……”

“你爺?”

“那是我爺的寶貝,那是我們歐陽家的寶貝……”

“你看你……”

光頭隊長那麼輕聲說“你看你……”,梅青以為他會發火,光頭隊長的脾氣很壞,平常總是大聲大氣地吼人,可是這會兒他沒有發脾氣,他心平氣和的模樣。

“砸了這東西,我爺要恨我……”

“曉得。”

“我娘就因為這杆槍送了命……”

“曉得。”

光頭隊長那會兒想抽煙,他摸了摸口兜,才記起那煙具已被他砸了。

“你總說曉得曉得。”梅青說。

“你以為我真願意?你以為大家都願意?”隊長聲音有點沙啞說。

“你娘就因了這杆槍被壞人弄死的。”隊長說。

梅青愣住。她不明白隊長怎麼也說這句話。她“嗯”了一聲。

“你爺是個好佬!”

“嗯!”

“他就是不讓那幫壞種奪取手中這杆槍。”

“嗯!”

“他是好佬,財主白花花銀洋弄不走他手裏這槍,土匪惡霸以死威脅沒讓你爺改主意,他曉得窮人要得好生活手裏必須有槍,我們都曉得,你以為我們砸槍心裏不流血?”

梅青動了動嘴角,沒弄出聲來,梅青眉梢擰著。

“你想讓你爺看到他歐陽家這支槍讓白匪弄了去?”梅青又喊了出來:“不!不要!”

“就是!”隊長說。

梅青把緊摟了的槍放在腳邊。她手顫顫的,她弄不清自己要做個啥,她說話聲也顫顫的: “我提個要求,行不?”

隊長說: “你說,妹子。”

“我先跳,我跳了以後你再砸那槍,行不?”她說。

隊長想了想,說: “行。”他說這字時缺少了以往的堅決。

“你一定要等我跳了才砸。”

“行。”光頭隊長鼻子酸酸,他很響地吸了吸鼻子。他想:老天不公,你讓我死兩回總行,我替她死兩回……一個妹子家從沒過過好日子……他那麼想,一顆淚就跳到了眼角,也就那一刻,他突然跳出一個主意。

大家都看著梅青,梅青扯了扯衣襟,後來用五指理了理頭發,她出奇地鎮定,她就那麼像去趕集一般朝懸崖走去,她走到崖邊回頭朝大家笑了笑,後來那麼一縱。

不一會兒,大家都相繼從崖頂跳了下去。光頭隊長最後一個跳下崖了,那會兒,他感到自己像一塊石頭朝下墜去,有什麼呼呼地刮著他的耳朵發出怪響,他知道自己沒有更多時間了,於是那麼把手裏那杆漢陽造使勁地朝崖壁凹進的地方拋去,他感到那支槍完好無損地被安置在誰也找不到的一個地方。那一刹那他就那麼想著這樁事,他想在九泉之下梅青爺能安穩了,那個妹子能安穩了,自己的心也終能安穩了。他就那麼想著,後來就“嘭”一下跌入黑暗之中。

補記

越一日,敵軍大兵壓境。是日,南京各報載:昨日,國軍在陳誠指揮下向廣昌施扇形攻勢,迫使紅軍主力今晨全線南撤。是役,紅軍傷亡逾四千餘人。

亦同時,廣昌某鄉山民避亂山中,偶於一高崖下發現紅軍屍體七具,斷軀殘肢,其狀慘烈。正欲含淚掩埋,忽聽崖壁高處有微弱呼救之聲。攀其上,見有一妹子掛岩鬆枝頭,遂救下,那人正是梅青。

梅青留山中養傷月餘,傷愈後尋紅軍未果,留居救命恩人處,父女相稱,相依為命。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不覺五十餘年過去。忽一日,有探礦隊來山中勘察,攀一座高崖,於半山峭壁凹處見有一物幽光燦然,驚奇不已。取之,竟是老式步槍一杆。從皆疑惑,不知這危崖峭壁人跡罕至之處,何故有槍械於此?消息不脛而走,人皆稀奇,爭往觀之。圍觀者中有一白發老嫗,見此物突發驚喊,逐前握槍細觀良久,言“天爺!就是它!就是它啊!。”說完,大笑三聲,隨之又涕淚肆流。

此嫗恰是梅青,時年已七十有一,布衣草履,卻精神矍鑠,見幾十年前舊物不期而遇,驚喜交加,遂向人講起當年故事,聽者無不感慨。

一杆槍經幾十年風侵雨蝕卻依然錚亮如新,是否是有光頭隊長等先烈忠魂嗬護才至如此?不得而知,故有許多傳說流於民間。該槍現存於縣革命曆史博物館,後人聽其傳聞,爭往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