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浦江劫土
上海外灘以南的十六鋪,東臨黃浦江,西望舊城垣,早在清代嘉慶年間,就已是水陸航運的集散地。1862年,美國商人在這片上海縣城東南郭的繁華之地建造了一個碼頭,名金利源碼頭。十一年後,清政府成立招商局,把這個碼頭接收過來,改名南棧碼頭,也就是今天十六鋪碼頭的前身。曆史進入民國,這裏更發展為店鋪相連的熱鬧所在。隻見街道縱橫,商賈輻輳,間雜煙館、賭檔、妓寨、茶樓,人煙稠密,熙來攘往,三教九流,混跡其中,繁榮昌盛與烏煙瘴氣並存。
金利源碼頭南麵有一間小小的煤炭貨棧,年長日久,搖搖欲墜,久已被棄置不用。民國初年的一個深秋之夜,刮起了北風,空中濃雲翻滾,星月無光,寬闊的黃浦江在夜幕下靜靜流淌,天地間是烏蒙蒙的一片。市區已慢慢沉寂下來,沿江一帶更是萬籟俱寂。從遠處走過來了兩個巡更的警察,在租界裏,他們叫巡捕。兩人好像喝醉了酒,一晃一蕩的沿著江岸向北逛去;他們的身影剛剛消失,從舊東城牆的一間小屋裏突然閃出了十多條漢子,如同幽靈一般,向江邊疾進,一眨眼便閃進了煤炭貨棧。就在這時,一艘法國輪船正從長江駛入了吳淞口,沿黃浦江南下,望金利源碼頭而來。
大約半個小時,輪船開到了碼頭對出的江麵。江灘水淺,輪船不能靠岸。船頭大燈射出了一道光柱,在江麵上掃了幾掃,再霎地熄滅。原來已停在江邊的幾隻小劃子立即向輪船打出了電筒光,同時向江麵急速劃去。隨後,十多條黑影從貨棧先後躥出,靜悄悄,一個個躍入江中。下遊黑蒙蒙處,正浮蕩著一隻舢舨。 幾隻小劃子靠近輪船的船舷,一隻隻木箱立即從船上吊下來。劃子上的人把木箱壘好,立即劃回江邊。走在最後的那隻劃子剛好劃過半路,突然劇烈地搖晃起來,蕩了幾下,便整隻翻倒,船上七八個木箱連同兩個船夫全部掉落江中。
“救命!有人搶劫!”兩個船夫的頭終於從水麵浮出,一齊高聲大叫;但前麵劃子上的人似乎誰也沒聽見,都隻顧拚命地劃回江岸。
黃浦江水仍在靜靜地北流。夜色茫茫。
正對十六鋪碼頭的黃浦江東岸也有一個碼頭,名東昌路碼頭;附近不遠處,有一間小寺廟,名“金絲娘廟”。沒多少人知道金絲娘是何方神靈,而她的塑像更早已被人扔進了黃浦江。現在神廟成了賊窩,賊頭叫馬德寬,四十歲開外,生得口寬鼻隆,身材五大三粗,雙眼雖小,卻是炯炯有神,是青幫中的一個“悟”字輩,手下養有八九個徒弟,專門幹那收贓、窩贓和銷贓的勾當。
當天黎明,馬德寬正呼呼大睡,徒弟爛賭六衝進來,興奮地大叫:“師父!範高頭又來了!”
範高頭不是一個人來,他的隨從是十二個徒弟,貨物是三個麻包袋。
“範高頭早呀!”過了一會,馬德寬從寺廟後間轉出來,對著正坐在麻袋上悠閑地抽旱煙的範高頭拱拱手,“哈哈,一兩個月沒見了吧,有何關照?”
“寬哥你早。打擾清夢,別見怪!”範高頭站起來,拱手還禮。他長得高高瘦瘦,尖口尖鼻,年約三十,腰身板直。江湖上傳言,此人泳技之高,能在水中潛遊半個小時不浮頭;又說他的徒弟也同樣厲害,其中有個綽號叫“橡皮老虎”的,有一次跟人打賭,潛泳橫渡黃浦江,那人駕船跟在他的身後,結果是輸掉了十個大洋。
“哪裏哪裏。”馬德寬施施然在八仙桌旁的大背椅坐下,從爛賭六手中接過茶杯,喝了一口,眼看範高頭,“有什麼好貨?”
範高頭得意地一笑,不答,隻向身邊幾個徒弟打個眼色。徒弟們立即把麻袋裏的東西拉出來,是三個木箱,再用鐵筆把蓋板撬開,露出箱內用臘紙包得嚴嚴實實的煙土。範高頭這才向馬德寬做個手勢:“小土,寬哥請看。”
各位,什麼叫“小土”?那就是印度產的鴉片煙。
當年上海灘毒霧彌漫,名義上是禁煙,實際上,低級的售吸所,俗稱“燕子窠”的,遍布於大街小巷(上海人稱裏弄、弄堂),有的則與低級妓寨合而為一;小東門、十六鋪一帶,便是這類花煙間最為集中之地。而中級高級的煙館則或藏於賭場、中級妓院之中,或秘於娛樂場所、俱樂部之內。不知多少人在那裏斜身一躺,橫床直竹,吞雲吐霧,揮袖成雲。正如清末年間上海著名煙館南誠信牆上的一副對聯所寫:“重廉不卷留香久,短笛無腔信口吹。”又有人用另一首詩的詩句續雲:“萬管玉蕭吹不斷,紫煙散作五花紋!”
當年從外麵偷運進上海的鴉片,可分幾大類。印度產的,稱“小土”,也有直呼“印土”的;英國官方種的,稱“大土”;波斯灣出產的,叫“新山”;土耳其出產的,叫“金花”。國內產的,主要有雲土(雲南鴉片)、川土(四川鴉片)、廣土(廣東鴉片)。當年售價,外國進口的相當昂貴,比如,印土每兩八元至十元,而雲土隻二三元,川土不及二元。一般市民用“國貨”,有錢有勢的吸“洋煙”。
閑話休提。再說馬德寬一聽“小土”二字,來了精神,放下茶杯走過來,彎身拿起一包,慢慢打開,裏麵是一塊黑油油的小“磚糕”,心中道一聲:“上品,確是好貨!”不過嘴裏沒說出來,隻是別過頭看一眼範高頭,笑道:“老兄果然身手不凡啊!”
“寬哥過獎。”範高頭一臉得意,“如無異議,那就按原價交易吧!”
“好!”馬德寬在江湖上以做事幹脆果斷聞名,隻見他一個轉身回到後間,隨即就拿出一大疊銀票來,遞與範高頭:“三千兩。成交!”
範高頭粗略一點,然後往懷中一揣,再一拱手:“寬哥,那小弟先告辭了。”
“好,多多發財。”馬德寬一伸手打個“請”的手勢,送範高頭到廟門口,突然低聲問:“一下子三箱,你老兄出手這麼重,不怕黃金榮見怪?”
範高頭的一臉得意隨即煙消雲散,舌頭變得有點打結:“寬,寬哥,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我不會說,這個你放心。但難保別人不說。”馬德寬聲調不高,但很沉穩。
範高頭囁嚅起來:“這,這也沒辦法。”一轉話題,像是來了氣,“我和十多個兄弟昨夜天寒地凍的潛在黃浦江底翻劃子,撈木箱,這是用命來搏的!一袋子銀洋踩在自己的腳下,難道不撈上來!他黃金榮倒好,躲在被窩裏玩女人,他賺得可容易了,還要見怪!”
“這是你們的事。我是見合適的貨便收,不管來去。”馬德寬見他憤憤不平,淡然道,“剛才說的,不過閑話。”
“寬哥你說的也是。”範高頭不得不表示點謝意兼歉意。
坐上自己的舢舨回到浦西(黃浦江西岸,東岸便稱浦東。今天連接浦東浦西的有南浦大橋、楊浦大橋,有延安東路隧道,那都是九十年代才建造的。1908年,浦東塘工善後局為便利辦公,租賃小輪接送工作人員過江,順便搭載旅客,酌收渡資,是為黃浦江上有輪渡之始,在此之前,過江全靠舢舨小船。到1910年,經稟準上海縣道各機關立案,著手籌備正式輪渡。同年12月5日試航成功。翌年1月5日,正式開航,為浦江真正用輪渡載客渡江之始),範高頭上了岸,與眾徒弟在聚寶茶樓的雅室裏來個“皮包水”,同時分了銀票,一飲飲到將近中午,才回東新橋街(今浙江南路,當時屬法租界)的家。想起馬德寬的話,心中仍憤憤不平,同時又是七上八下。叫女傭拿酒來,悶悶的喝了半杯,正想著該怎樣向黃金榮說,該不該向這個巡捕房探長多孝敬二百大洋,突然女傭走進來:“少爺,有人找。”抬頭一看,心中當即打個突: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黃金榮的親信師爺程聞,四十來歲的漢子,對著自己躬身:“範先生,黃老板請……”
金利源碼頭的北麵,黃浦江畔有一座著名的茶館,叫“望江樓”。樓高三層,內設白木茶座32副。當年的上海茶館,具有十分廣泛的功能:這裏是商人的聚攏之地,交際應酬、交易往來的場所;也是經紀掮客之地,生意做成,可從中提百分之十的傭金;又是三教九流人物的相聚之處,他們在這裏講斤頭(即廣東人的所謂“講數”)、論手段。此外還有一奇,那就是在日上三竿之時,茶館樓柱上醒目處便會掛上一塊木牌,上書“奉憲嚴禁講茶”六字。什麼叫“講茶”呢?那就是發生糾紛的雙方(大多是流氓團夥之類),借茶館之地請一個“大好佬”(有頭有麵有勢力的人物)來拉和,如果爭鬥得以平息,那就把紅、綠兩茶混在碗內一飲而盡,表示“和”了;如果三句不合,爭得火紅火綠,就可能大打出手,茶樓成了戰場。“嚴禁講茶”,那就是“不得在此講斤頭打架”。
望江樓在當年的上海灘名聲顯赫,主要的不是由於它具有上述的功能,而是因為它竟成了租界華藉巡捕包打聽及其助手“三光碼子”相聚議案、探案、辦案之地。當時社會上流行一個很古怪的詞,叫“望江樓出身的人”,便是指的這類巡捕及其助手。
在此必須先行講一下“包打聽”和“三光碼子”,因為在當年的上海灘,這兩類人在社會上可謂赫赫有名。“包打聽”是“包探”的俗稱,租界巡捕房裏的偵探,相傳黃金榮在小東門巡捕房當了近三年巡捕,提升為“三埭頭”,再升一級才是“包打聽”,可見其權力之大。這類人平時戴小帽穿長衫,常到茶館裏私下“辦案”,吃茶不付錢,老板要靠他們維持市麵。三光碼子是其助手,“三光”又稱“蟹腳”,意即爪牙、跑腿。“碼子”在上海話裏則泛指一般男性小人物,帶點狎昵的意味。比如“壽頭碼子”意為傻瓜,“朝陽碼子”指店老板,“掃青碼子”謂剃頭匠。三光碼子則是為包打聽辦事的人,不過他們不支薪不拿餉,也上不了巡捕房的花名冊,卻在社會上形成一股勢力。他們亮起包打聽的名號,靠包打聽的撐腰,來抬起自己的身價,遇到雞毛蒜皮的小案子,竟可以捉人動刑,揚言“跟我到巡捕房去!”把些小偷小摸嚇得屁滾屎流。在混亂的上海灘,有權就有財,三光碼子這類人也可以斂財,又多是幫會中人,在他們身上,可稱是“警匪合一”:既做賊,也捉賊。
閑話休提。話說黃浦江上翻了小劃子的第二天上午,“奉憲嚴禁講茶”的牌子掛出來不久,也大約就是範高頭跟徒弟們在聚寶茶樓的雅室裏分銀票的時候,一個身著黑香雲衫褲,腳穿布鞋白襪的中年胖子施施然步上望江樓來,此人便是法租界巡捕房華藉探長黃金榮,當年上海灘法租界聲名顯赫的第一把頭。隻見他頭頂半禿,眼蓋微腫,鼻頭寬隆,口大唇厚,兩頰橫肉,間有三五麻點;神色傲慢,目無餘子。身後跟四個隨從保鏢。正在茶館裏談天說地的各式人物一見他上來,不覺便紛紛站起,這個打躬叫“黃探長您早”,那個作揖稱“黃老板您好”,長得高高瘦瘦的望江樓老板曹春明當即哈著腰迎上前:“黃探長您早,請這邊雅座。徐福生在恭候您老了。”邊說邊恭恭敬敬地做著“請”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