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聯回前所言蕺山質疑白沙“以靜坐得”的問題,若依上所述,若做靜坐功夫應也是要會得無分於動靜之體,然後無論日用動靜都隻是保住此體的活動:
日用之間,除應事接物外,苟有餘刻,且靜坐。坐間本無一切事,即以無事付之。既無一切事,亦無一切心,無心之心,正是本心。瞥起則放下,沾滯則掃除,隻與之常惺惺可也。此時伎倆,不合眼,不掩耳,不趺跏,不數息,不參話頭。隻在尋常日用中,有時倦則起,有時感則應,行住坐臥,都作坐觀,食息起居,都作靜會。昔人所謂“勿忘勿助間,未嚐致纖毫之力”,此其真消息也。故程子每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善學雲者,隻此是求放心親切功夫。從此入門,即從此究竟,非徒小小方便而已。會得時,立地聖域;不會得時,終身隻是狂馳子,更無別法可入。《靜坐說》,《劉宗周全集》(二),第304—305頁。
本體原本周流無滯,故所謂無事時靜坐,有事時亦作坐觀靜會,就是說吾人不論何時,所作功夫其實都隻在保住心體本來自然無間斷的作用流行。而從中便可看出,靜坐功夫不隻是滯於一時,不管在思慮念頭、行住坐臥、食息起居中,皆可說是“靜”的功夫,所以說靜坐“非徒小小方便而已”,在動靜語默中皆是此功夫。是故,蕺山應是覺得白沙把靜坐看成悟道捷徑,而未能於人事中深造體會,未免失之簡易,而有“偏於靜”之弊。誠如牟宗三先生所說的,白沙之體悟隻留在抽象的、吊掛的普遍性,而未能貫注於生命中起積極的作用、作具體的呈現。牟宗三:《陸王一係之心性之學》,收於《宋明儒學的問題與發展》,第146—147頁。如此一來,所謂靜中養出端倪的“端倪”,也不可靠,不過是作弄精魂罷了,這樣又有“流於禪”之嫌,更別說要以此達至自然之境了。總之,在蕺山看來,不可因為靜坐是方便法,就以為從此一了百當,還是要小心下手、切實領會,讓本體隨時隨地呈顯,所謂“總是一時小心著地功夫”《人譜續篇二》,《劉宗周全集》(二),第17頁。,不但要知道本體是無分於動靜,更要知道日用動靜皆是體證本體處,這樣體道功夫就不會喜靜厭動,偏於靜而遺人事。另外,對於白沙言靜坐可能“流於禪”的問題,基本上蕺山以為要區分靜坐與禪坐的不同,除了上麵引文中所提到的表麵做法上“不合眼,不掩耳,不趺跏,不數息,不參話頭”有別於禪之外,最切要處實在於儒家所言本體乃至善之體,所謂“禪門以空為體,故歸於無所。吾儒以善為體,故無所而有所,所以不同”《艮止說》,《劉宗周全集》(二),第322—323頁。。但是,蕺山對白沙“以靜坐得”的質疑,主要還是放在“淺嚐捷取”上,所謂“似禪非禪,不必論矣”《明儒學案·師說》,《黃宗羲全集》(七),第12頁。,故“流於禪”的問題,就比較不是其關切所在,在此也就不再詳加討論。
其次,就“以自然得”的部分,蕺山認為古人乃是深造自得,“不聞其以自然得也”,白沙的問題就在“才欲自然,便不自然”。但同樣反觀蕺山自己的說法,也肯定道體就在當下日用中自然流行,所謂“天理何理?歸之日用。日用何用?歸之自然”《證學雜解》解八,《劉宗周全集》(二),第266頁。、“道者,近管於吾心,而散見於事物之間。耳聽、目視、手持、足行,無非是物,其當然而不易者,即其自然而然者也”《論語學案》,《劉宗周全集》(一),第410頁。;而吾人所體證道體之功夫,亦應化去對治相而自然而然,所謂“功夫用到無可著力處,方是真功夫”《中庸首章說》,《劉宗周全集》(二),第301頁。、“日用之間,動靜雲為莫不各有自然之理,茍能順以應之,如饑食渴飲,夏葛冬裘,不起一見,則亦無往而非道矣”《學言中》,《劉宗周全集》(二),第425頁。。那麼,在此蕺山為何又對白沙“以自然得”之意有所疑慮呢?從前麵引過的蕺山《靜坐說》文末,強調“學者且從整齊嚴肅入,漸進於自然”《靜坐說》,《劉宗周全集》(二),第305頁。,可以提供我們一個線索,即是蕺山所言的自然,應基於嚴謹的功夫基礎上,關於此意,還可從蕺山言“自得”之意來幫助了解:
或舉“素位”章,質自得之義從主敬得來,抑心體自然如此暢適?先生曰:“自得全然是個敬體,無時不戒慎,無時不恐懼,則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何等心安意愜,更何境遇足以動其中乎?(‘則此心’下舊作‘已遊於天空海闊之境矣’。)若隻認作快活景象,便已落無忌憚一流。”《會錄》,《劉宗周全集》(二),第501頁。
有人從《中庸》“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之語,請教“自得”之意。蕺山以為“自得全然是個敬體”,也就是強調從敬而自然自得。蕺山曾言“主一之謂敬。心本有主,主還其主,便是主一”《學言下》,《劉宗周全集》(二),第468頁。,所謂“主一”,隻不過是讓心之本來麵目自然呈現,而非先意識到有一個“一”或“理”可主,因此蕺山曾說“順之所以為敬也”淵問:“敬以直內,合下便須有個寬以居之度量,然後無拘迫之病否?”先生曰:“坤德主順,順者,順陽道也。此心之善,無所不備。為學之方,惟順其心之本然,順其心之自然,順其心之當然而已。順之所以為敬也。”[《與門人祝開美問答》,《劉宗周全集》(二),第349頁。]。而此“敬”的具體表現便在“無時不戒慎,無時不恐懼”,此雖是在耳目睹聞中用功,卻非有意而為,完全隻是隨順心體自然有的要求,此時心體之流行即天理之流行,如此自是遊於天空海闊之自然境界,說敬亦是敬,說自然亦是自然。但也就因為是在耳目睹聞中用功,隨時可能有情識私欲的擾亂,於是文中也提醒,此敬之自然自得不可“隻認作快活景象”,其實背後時時都有著戒懼功夫而使心有主、常惺常覺。
由此可知,蕺山雖也能肯定自然之功夫、境界,但卻是抱持著更為戒慎的心情看待之,這也就是為何蕺山“不敢以樂字拈學則”:
程子受學於濂溪,每令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又曰:“簞瓢陋巷非可樂,蓋自有其樂。”此程子從尋樂後逗出消息如此。或曰:“顏子所樂者,道耳。”程子曰:“使顏子而樂道,則亦不得為顏子矣。”夫既非樂貧,又非樂道,則其所謂樂,自非言語形容可以相喻。孟子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於色也,睟然見於麵,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其近是乎?然吃緊在根心處做功夫。有此仁義禮智根於心,自然有生色之妙,所謂“樂則生矣”是也。根心之功,在孔子則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馴至“從心不踰”之地;在顏子則曰“博我以文,約我以禮”,馴至“欲從末繇”之地,斯得之矣。後儒王心齋著《學樂歌》,頗足發其蘊。予謂孔、顏之樂易尋,而吾心之樂難尋。學者試反求自心,樂在何處?與孔、顏有差別否?從此劃然一下,鳶飛魚躍,盡在目前。《學言上》,《劉宗周全集》(二),第375頁。
憂樂之閱心也,蓋亦有故矣。憂一也,小人憂得其情,君子憂得其道。夫憂得其道,雖憂,樂也。樂得其道,樂中亦自有憂也。故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此孔門真血脈也。後之學聖人者,亦從可知矣。苟不學其所謂憤者機,而惟學其樂以忘憂之進地,雖偶有所見,終非實際。況其滋流而為猖狂,為無忌憚乎!仆故不敢以樂字拈學則,而惟凜凜乎憂勤惕厲之法,以鞭辟為己,而且以為俗學坊,非得已也。白沙先生詩曰:“雪消爐焰冰消日,月到天心水到渠。”吾儕須是消得盡,自有到家時,不然說憂說樂,總無是處。《答胡生鳴鏓一》,《劉宗周全集》(三),第333頁。
在蕺山看來,孔、顏所樂,“既非樂貧,又非樂道”,其樂之關鍵在於“學”,故蕺山以為王心齋著《學樂歌》,倒是能點出樂之要旨,須先有“發憤忘食”、“博我以文,約我以禮”等下學功夫後,方能使心中的仁義禮智之性彰顯出來。所以孔、顏之下學,不是無頭功夫,其實就在“根心處做功夫”,而真欲識得此心之所以為心的意義,也惟有透過下學功夫方能體現,此時誠於中而形於外,吾人形體甚至放眼天地間無不充塞此道體之流行,樂也就由此而生。雖然孔、顏之樂為我們呈現一種理境,但這不是靠人言語形容就可以掌握的,欲明白其真實的內容,還是得回到各人自身上用功,方得受用。因此蕺山並不輕言“樂”,而以為“樂正從戒慎恐懼中來”《會錄》,《劉宗周全集》(二),第521頁。,其曾雲:“顏子之樂,從憂上勘出,正是功夫得力時。以夫子之樂觀之,猶帶許多辛酸味在。”《論語學案》,《劉宗周全集》(一),第365頁。聖賢尚且如此,一般欲學聖人者,其功夫亦可知。若無此憂勤惕厲功夫,徒言其樂,就容易流於猖狂而無忌憚矣,這也就是蕺山讀白沙詩時,特別強調“消得盡”的原因,若能“消得盡”,樂自然在其中,正所謂“無一事可樂,卻實有一事可尋。此時不由人不著實用力,隻是發奮向前,不遽討滋味,久之,自然有渙然冰釋,怡然理順,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矣。”《答王生》,《劉宗周全集》(三),第380頁。
再關聯回蕺山質疑白沙“以自然得”的問題,蕺山以為,自然而得這種不思不勉、自然合道的境界,乃是聖人的境界,而從上麵的討論可知,蕺山認為這種在眼前當下完全順應本體之自然流行的表現,看似無功夫,其實是有著絕大的功夫,因此一般人不可隻是“討滋味”,不論言自然、言樂,都該從戒慎恐懼、憂勤惕厲入,才能避免流於無忌憚。因此,在蕺山看來,白沙就過分著重在自然之高妙精彩處這一麵,輕啟自然之樂,誠如唐君毅先生所言:“依蕺山之重戒慎恐懼以觀白沙,自必疑其言自然功夫,為承擔太易,隻是一精神氣魄之浮冒於上。”見唐君毅:《哲學論集》,第492頁。如此一來,就有將自然當成一對象、光景去把捉之嫌,欲求自然反不自然,惟有回到事上戒懼、於事中自然才是具體的自然、真實的自然。所以蕺山質疑白沙“以自然得”的關鍵亦在於下學深造的用心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