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白沙“自得之學”,學術界有不同意見。景海峰指出,白沙的“自得”可有三重詮解:從師承關係和學術淵源上講,有師而不承其學,其“自得”一也。從當時的社會環境和學術主流而言,白沙不趨風隨眾、人雲亦雲,而是逆反潮流、自處邊緣,以獨立思考的精神從事學術勞作,此“自得”又一意也。從學問氣象和為學宗旨來看,白沙的“自得”是儒家內聖之學的一種境界,宋明儒所謂“尋孔顏樂處”即關此意。它是一種道德自我的心境調適,是充滿著樂觀主義精神的生命情懷。此乃“自得”根本意也。景海峰:《中國哲學的現代詮釋》,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42頁。這是從自得的外在因素和自得的結果而言。簡又文指出,“務使一己心中真理充沛,對事事物物理解通透,即是‘自得’”簡又文:《白沙子研究》,香港:簡氏猛進書屋,1970年版,第205頁。。朱鴻林也認為,白沙的自得之學從不以舉業和仕進累心開始,由自然持久而成;自得之學可以讓人控製自己的心體;自得之學的體現是人與萬物同體的襟懷。朱鴻林:《陳白沙的出處經驗與道德思考》,《中國近世儒學實質的思辨與習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87頁。這一觀點開始深入到自得之學的真正內涵。筆者認為,白沙的“自得之學”有三重內涵:“內心自得”、“隨處自得”、“自然而得”,自得的境界是一種得道的境界,即理學家極力推崇的“萬物一體”、“鳶飛魚躍”、“真樂”的境界。

自得首先是“內心自得”。“內心自得”即“具足於內者,無所待乎外”。陳獻章:《風木園記》,《陳獻章集》卷1,第48頁。白沙這一理念實得益於象山。象山主張“心即理”,要求反求諸己,“收拾精神,自作主宰”(《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五)。弟子孔煒稱讚他“惟見理昭徹,加以涵養踐履之功,故能自得於心。有餘於身,即其成己用以成物。”(《諡議》,《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三)弟子袁爕也堅持:“吾心即道,不假外求,忠信篤實是為道。”(《袁公行狀》,《西山文集》卷四十七)白沙也認為心具備萬理,也包容宇宙萬物。他說:“君子一心,萬理完具。萬物雖多,莫非在我。”陳獻章:《論前輩言銖視軒冕塵視金玉》(中),《陳獻章集》卷1,第55頁。“終日乾乾,隻是收拾此心按:“心”,四部叢刊本《白沙子》脫文,據《明儒學案·白沙學案上》補,中華書局本《陳獻章集》誤作“理”。而已。……天地我立,萬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陳獻章:《與林郡博》(七),《陳獻章集》卷2,第217頁。道在心中,它是不能言說的,隻有通過內心自得才能保存。道是天之為天、地之為地、人之為人的本質。“(道)心得而存之,口不得而言之。……天得之為天,地得之為地,人得之為人。”陳獻章:《論前輩言銖視軒冕塵視金玉》(中),《陳獻章集》卷1,第55頁。所以要領悟大道,學者應努力向心內探求,“學者苟不但求之書而求諸吾心”,因為,對大道的體悟“非得之書也,得自我者也。”陳獻章:《道學傳序》,《陳獻章集》卷1,第20頁。白沙批評弟子不求諸己,隻對老師唯唯諾諾的求學態度。“我否子亦否,我然子亦然。然否苟由我,於子何有焉?”陳獻章:《贈陳秉常》(四),《陳獻章集》卷4,第287頁。甚至要求不必以古聖先賢為依歸,“雖使古無聖賢為之依歸,我亦住不得,如此方是自得之學。”陳獻章:《與賀克恭黃門》(三),《陳獻章集》卷2,第133頁。

自得可“隨處自得”。白沙稱讚他的得意門生湛若水說:“日用間隨處體認天理,著此一鞭,何患不到古人佳處也?”陳獻章:《與湛民澤》(十一),《陳獻章集》卷2,第193頁。自得就是在倫常日用之中隨處體認大道,隻要內心自得,在書法和詩教之中也能體會到的最高境界。白沙常在書法中體驗“遊於藝”的快樂:“予書每於動上求靜,放而不放,留而不留,此吾所以妙乎動也。得誌弗驚,厄而不憂,此吾所以保乎靜也。法而不囿,肆而不流,拙而愈巧,剛而能柔。形立而勢奔焉,意足而奇溢焉。以正吾心,以陶吾情,以調吾性,此吾所以遊於藝也。”陳獻章:《書法》,《陳獻章集》卷1,第80頁。白沙十分重視詩教,他雖“絕意著述”,卻撰寫了1486首詩歌,提倡以詩教人,以詩悟道。他說:“儒先君子類以小技目之,然非詩之病也。彼用之而小,此用之而大,存乎人。天道不言,四時行百物生,焉往而非詩之妙用?會而通之,一真自如。故能樞機造化,開闔萬象,不離乎人倫日用而見鳶飛魚躍之機。若是者,可以輔相皇極,可以左右六經而教無窮,小技雲乎哉?”陳獻章:《夕惕齋詩集後序》,《陳獻章集》卷1,第11—12頁。詩的妙用能樞機造化,開闔萬象,能見到鳶飛魚躍,甚至能左右六經,這是一種得道的高妙境界。

自得是“自然而得”。早在白沙之前,程頤、朱熹就認為“自得”是自然而得。程頤的《秋日偶成》表達他閑適自得的心態:“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河南程氏文集》卷3)朱熹也說:“且謂之自得,則是自然而得,豈可強求也哉?今人多是認作獨自之自,故不安於他人之說,而必己出耳。”(《答柯國材》,《朱文公文集》卷39)承接程頤、朱熹,白沙的“自得之學”也重視“自然而得”,自得的境界是一種得道的境界。白沙認為自得應追求自然而然,不為外物所動。“忘我而我大,不求勝物而物莫能撓。孟子雲:‘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山林朝市一也,死生常變一也,富貴貧賤、夷狄患難一也,而無以動其心,是名曰自得。自得者,不累於外物,不累於耳目,不累於造次顛沛。鳶飛魚躍,其機在我。知此者謂之善學,不知此者,雖學無益也。”陳獻章:《贈彭惠安別言》,《明儒學案·白沙學案上》,此為白沙佚文;又見《編次白沙先生年譜》卷2,《陳獻章集》附錄2,第825頁。,一切自然而然,對生死、富貴、貧賤、夷狄、患難都不動心,不為外物所累,鳶飛魚躍,一片生機活潑。這種境界,白沙也稱之為“自然”。他說:“此學以自然為宗者也。……自然之樂,乃真樂也。宇宙間複有何事?……今之學者各標榜門牆,不求自得,誦說雖多,影響而已,無可告語者。”陳獻章:《與湛民澤》(九),《陳獻章集》卷2,第192—193頁。“自然”是體道的最終目的,是自身與“道”的契合,完全消除道與器、物與我的隔膜,自然之樂是真正的快樂。那些標新立異,自立門戶,不求自得的學者,就好比影子和聲響一樣,很快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到得物我兩忘,渾然天地氣象,方始是成就處”陳獻章:《與賀克恭黃門》(十),《陳獻章集》卷2,第135頁。。體道的境界是無須安排而與道相契,沒有人為的跡象,物我各自相得,天地一體,渾淪無間。白沙反複教人作文“不見安排”,“自然妙也”,相信“本於自然不安排者便覺好”陳獻章:《與張廷實主事》(九),《陳獻章集》卷2,第163頁。,一切都應自然而然,才是最美好的。湛若水對白沙的“自然”有一個經典的解讀,認為“自然”即得道:“堯舜禹湯文武之所謂惟精惟一,所謂無偏無黨,即孔子之所謂經也。孔子之所謂經,即孟子之所謂毋助勿忘也。孟子之所謂毋助勿忘,即周程之所謂毋助勿忘之間,正當處而不假絲毫人力也。程子不假絲毫人力,即白沙先生之所謂自然也。皆所以體認夫天之理也,故至於自然焉。”湛若水:《粵秀山白沙書院記》附錄4,第942頁。這一解讀深得白沙精神。

白沙的“自得之學”實得益於“靜坐”。白沙指導林緝熙靜坐時說:“詩、文章、末習、著述等路頭,一齊塞斷,一齊掃去,毋令半點芥蒂於我胸中,夫然後善端可養,靜可能也。始終一意,不厭不倦,……存存默默,不離頃刻,亦不著一物,亦不舍一物,無有內外,無有大小,無有隱顯,無有精粗,一以貫之矣。此之謂自得。”陳獻章:《與林緝熙書》(十五),《陳獻章詩文續補遺》,《陳獻章集》,第974—975頁。靜坐需要拋棄所有的文字著述,保持內心的虛靜,排除外物的幹擾,消解一切差別,一以貫之,然後才能自得。這種自得是自然而然,不假人力的結果。後人評價白沙的“自得之學”說:“自白沙起,謂學必有本源。靜而反觀本心之體,得其自然而不假人力者,以為至樂具是。”陳獻章:《從祀文廟疏議》,《陳獻章集》附錄2,第928頁。《四庫全書·白沙集九卷提要》也說:“史稱獻章之學,以靜為主。其教學者,但令端坐澄心,於靜中養出端倪,頗近於禪白沙自己也承認:“佛氏教人靜坐,吾亦曰靜坐;曰惺惺,吾亦曰惺惺;調息近於數息,定力有似禪定。”[陳獻章:《複趙提學僉憲》(三),《陳獻章集》卷2,第147頁。],至今毀譽參半。”“靜坐”是白沙之學的一個核心思想,它主要側重涵養功夫,被許多學者視為禪學。白沙自辯說:“禪家語初看亦甚可喜,然實是侗,與吾儒似同而異。”二者差別在於“(禪)無歸宿,無準的”陳獻章:《與林時矩》(三),《陳獻章集》卷3,第243頁。。《明儒學案》引張東所敘述白沙先生為學:“自見聘君歸後,靜坐一室,雖家人罕見其麵。數年未之有得,於是迅掃夙習,或浩歌長林,或孤嘯絕島,或弄艇投竿於溪涯海曲。捐耳目,去心智,久之然後有得焉,蓋主靜而見大矣。由斯致力,遲遲至二十餘年之久,乃大悟廣大高明不離乎日用,一真萬事,本自圓成,不假人力。無動靜,無內外,大小精粗,一以貫之。”黃宗羲評述道:“先生之學,自博而約,由粗入細,其與禪學不同如此。”(《明儒學案·白沙學案上》)黃宗羲辨析了白沙之學與禪學的不同在於白沙之學是自博而約,由粗入細,由主靜而見道。相比較張詡《白沙先生行狀》,《明儒學案》版的悟道遺失了一個重要環節。張詡稱,白沙靜坐數年未得之後,悟出“夫道非動靜也。得之者,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無內外,苟欲靜而非靜矣。”於是“隨動隨靜以施其功”陳獻章:《陳獻章集》附錄2,第879頁。張詡所描述的白沙悟道的曆程與白沙自述由靜坐而自得略有不同,除了“靜坐”,“動”與“忘”也是白沙悟道的重要步驟,明道的“定性說”麵對張載“定性未能不動,猶累於外物”的疑惑,明道“定性說”主張“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無內外”(《二程文集·答橫渠先生定性書》),由定而靜,由定而達到“內外之兩忘”,由定而達到“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的精神境界,它實質上就是明道反複倡明的“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二程遺書》卷2上)的自然和樂的“天人合一”的境界。參見拙文:《道學話語的形成、發展與轉折》,《哲學研究》2008年第1期。在其中也起了關鍵作用。白沙警醒後學不要陷入窮讀經典、定性不能、枯坐無得的迷途,要學習和欣賞張東所的自然和邵雍的灑脫。他說:“樹倒藤枯姑一扶,諸賢為計得毋疏。閱窮載籍終無補,坐破蒲團亦是枯。定性未能忘物外,求心依舊落迷途。弄丸我愛張東所,隻學堯夫也不孤。”陳獻章:《次韻廷實示學者》,《陳獻章集》卷5,第494—495頁。湛若水也看到了這一點,據其《白沙先生改葬墓碑銘》載,白沙靜坐陽春台十載未得,乃喟然歎曰:“惟道何間於動靜,勿忘勿助何容力,惟仁與物同體,惟誠敬斯存,惟定性無內外,惟一無欲,惟元公淳公其至矣。”陳獻章:《陳獻章集》附錄2,第884頁。白沙非常認同周敦頤“主靜”、“無欲”說,但最終還是走到了明道“定性說”的境界。“定性”的境界是一種自然和樂的灑脫的境界,在動與靜之中都能保持內心的寧靜,真正達到物我兩忘、內外兩忘的境地。

三、“六經糟粕”論與明代儒學的轉向

“六經糟粕”論的豐富性還表現在對白沙那個時代及其後哲學精神的引導上。明初,朱子學被定於一尊地位,在欽定朱子學的籠罩下,士子奔競於八股取士的科舉之路,忘卻身心性命的安頓對於當時頹喪之學風,章懋(1436—1521)在《原學》中痛切地說道:“今之學則又異於是矣!心性之教不明而功利之私遂淪訣而不可解,傳訓論以為名,誇記誦以為博,侈辭章以為靡,相稈以智,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身心性命竟不知為何物。……然要其所為,不過為假仁襲義之事,終不足以勝其功利之心,其去聖學也遠矣。”(《明儒學案·諸儒學案上三》)白沙也是科舉體製的典型受害者,由於科舉的屢次失敗,白沙也開始反省六經四書對“求道”的合法性。其詩雲:“古稱有誌士,讀書萬卷破。如何百年內,能者無一個?”(陳獻章:《景暘讀書潮連,賦此勖之》,《陳獻章集》卷4,第313頁。)。於是白沙深切反省,力詆章句之學對儒學道統的極端危害,他說:“由斯道也,希賢亦賢,希聖亦聖,希天亦天。立吾誠以往,無不可也。此先王之所以為教也。舍是而訓詁已焉,漢以來陋也。舍是而辭章已焉,隋唐以來又陋也。舍是而科第之文已焉,唐始濫觴,宋不能改,而波蕩於元,至今又陋之餘也。”陳獻章:《古蒙州學記》,《陳獻章集》卷1,第28頁。白沙的“六經糟粕”論其實就是對科舉製度的失望和反叛,於是由“求學”轉向“求道”,通過靜坐悟道自得,經由自得在隨動隨靜中證悟天理,進入“萬物一體”的理想境界。在白沙所處的時代及其身後的幾個世紀中,“六經糟粕”論也反複被人提起,胡居仁、王陽明、呂坤、金聖歎、吳虞等金聖歎(1608—1661),曰:“知聖人之作書以德,則知六經皆聖人之糟粕。”(《水滸傳·序一》)太倉李頌韓(1871—1927)詩雲:“一代儒林熏利祿,六經糟粕博功名。”(《詩話》續編卷6)吳虞《寄鄭賓予》:“六經糟粕運將終,扣角何須歎不逢。自負新情摧古夢,尚餘奇端震諸聾。”(《吳虞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79頁。),都以此批判程朱理學甚至傳統文化的思想武器。“六經糟粕”論塑造了白沙哲學精神,承接這一話語,明代中後期儒學又是如何消化和改造白沙哲學的?上述問題最終指向本文的中心主題——以“六經糟粕”論為前提,白沙開創出獨特的“自得之學”和“靜坐之學”,最終完成了程朱理學到陽明心學的曆史性轉變。黃宗羲說,明代心學,至白沙開始進入“精微”。“精微”意味著心學開始走向成熟,並昭示一種新的方向。其實,這“精微”就體現在“六經糟粕”論、“自得之學”和“靜坐之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