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鄔海蘭怎麼也沒有想到,她未來的命運在這一天已經決定了。
在大學的時候,常聽同學說“有了煩惱就洗頭”。她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煩惱,這幾天才一不小心碰上了。於是,她今天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洗頭。
“有人在家嗎?”將近10點鍾的時候,門外突然有人大聲問。
那時海蘭剛洗完頭,正對著風筒甩頭發。她的頭發又長又黑,散開來就像黑瀑布。她以為誰要來收購鹹魚幹。她的哥鄔海養是個小漁民,捕了魚在船上醃製曬幹再拿回家讓嫂子賣,家裏偶爾就有鹹魚販子來收購鹹魚幹。
“哥,有人要買鹹魚!”海蘭大聲衝二樓海養房間叫道。
海養還懶在床上。昨天晚上幾個朋友聚集在他的船上一邊喝酒一邊談女人。船上的男人沒有幾個不喜歡談女人,沒有什麼話題比談女人更讓他們興奮,更容易打發時間。小木船任由波浪湧得東搖西晃。他們越聊越起勁,直聊到東邊天發亮,潮水完全退去,小木船擱淺在沙灘上,才意猶未盡各自散去。海養搖搖晃晃一路噴著酒氣回到家,老婆蓋明春早睡得像豬一樣——他總說自己的老婆睡著了像豬。趁著遲遲沒有消退的興奮,也趁著酒勁,他幾下子解決了問題,自己歪到一邊也像豬一樣呼呼地睡去。不知什麼時候,床已經空出一半,老婆早已上街賣鹹魚去了。近幾天白天漲潮,他晚上才出海,每天都睡到日頭偏西。妹妹叫他,他還在夢中,嘴裏嘰嘰咕咕嚷道:“喝酒?誰這麼早請我喝酒?”
海蘭忍不住笑起來,她一邊甩著黑瀑布一邊說:“都10點了還早,你做夢也想著喝酒,人家是找你買鹹魚!”
海養用手擦擦眼睛,翻一個身,再打一下哈欠,才慢慢清醒。
“開著門點解(怎麼)無(沒有)人呢?”門外那人改用廣州話說。
“哥你快點啊,人家等著呢!”海蘭又催道。
“鹹魚有的是,急什麼!”海養嘟噥道,磨蹭半天,才光著膀子、穿著短褲、趿著木屐下樓來,一副鬆鬆蹋蹋的樣子。
鄔家的房子就在廣場旁邊的十字路口上,這時門口上停著一輛紅色的出租車,出租車旁邊站著一個留齊耳長頭發的中年男人。海養望望來人,望著他手上那隻鼓脹的黑色皮包,望著他鼻子上的墨鏡,鋥亮的皮鞋,還有筆挺的西裝——大熱天居然穿西裝,覺得並不像鹹魚販子,就疑惑地問:“你找誰?”
長發男人沒有急於回答海養的問題。他向出租車司機揮揮手,讓出租車走,然後往前跨一步,從褲兜裏掏出一個精致的名片盒,遞給海養一張紅邊藍字折疊名片。海養讀書不多。他一邊嗅著名片散發出來的芳香, 一邊拙笨地將名片翻來覆去,惺忪的眼睛都睜大了,半天才看清名片上的兩行字:香港(國際)得天房地產公司董事長肯尼遜。海養有些糊塗,房地產公司是幹什麼的?香港(國際)說的是香港還是國際?他雖然沒讀過幾天書,但香港和國際他還是有些蒙朧認識,“肯尼遜”不就是吃泥的孫子(啃泥孫)嗎?心裏就笑,他本來要問:“你是幹什麼的?”說出來卻變成了:“你不是找我收購鹹魚幹吧?”
肯尼遜搖搖頭笑了笑,那笑真是太意味深長了!這裏可是銀灣市啊,中國第一批對外開放的十四個沿海城市之一,想不到市民連房地產公司是幹什麼的都不懂,真是無知;而居然將一個國際機構的董事長看成是收購鹹魚幹的,更是可惡!他表現出十分的驚訝和忿懣,將皮包往地上重重一放,後退半步,摘下墨鏡,低頭看著自己,從花領帶到烏亮的皮鞋,就差臉麵頭發沒看著,那是因為沒有辦法看得到。
“你仔細看看,我像收購鹹魚幹的嗎?”肯尼遜因為話說得急,氣有些喘,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不甘心被太厚的眼皮遮掩,睜得差點掉出來了。
海養看得出肯尼遜的激動,他覺得好笑,何必激動呢?他有些生氣,生這個不速之客的氣,也生妹妹的氣,要不是這個吃泥的孫子突然出現在他家門口,要不是妹妹支使,他還在床上睡得好好的。
“你像不像收購鹹魚幹的我不知道,可我是賣鹹魚幹的,你不買鹹魚幹找我幹什麼?”海養說。
肯尼遜覺得這個頭發蓬亂的漁民真是頑固至極,居然不將他這個香港的國際的董事長放在眼裏。他突然蹲下去打開那個脹鼓鼓的皮包,向海養亮出包裏成捆的鈔票。當然隻是速度極快地展示一下,就將鏈拉起來了。他是怕海養看清那些都是10元幣,一袋錢不過2000元。
“收購鹹魚幹用得著這麼多錢嗎?我是香港國際機構的董事長,房地產公司董事長,買地賣地建房賣房的老板,懂嗎?”他說。
海養確實還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公司,什麼香港國際?香港是香港,國際是國際。再說,董事長是什麼鳥東西,你懂事我就不懂事嗎?他嘴上硬得很:“買地賣地買房賣房找土地局房產局去,找我這個鹹魚佬幹什麼?”
肯尼遜一會覺得這個黑黑的粗粗的漢子真是太不講道理,一會覺得自己對牛彈琴。隔行如隔山,他怎麼能怪這個漁民呢?對,他簡直對牛彈琴!眼前這個粗漢是牛,而自己是高雅的琴師,這樣一想,心裏就坦然了。於是直接告訴海養,他是想租房子,問海養家有沒有房子出租。
鄔家祖祖輩輩都生活在船上。妹妹海蘭剛會說話的那年秋天,一場暴風雨將他們家的木船掀翻,一家四口全部落入海中。父親鄔泥一手拉著母親一手抱著他們兄妹。由於風浪大,他們幾次浮出海麵又幾次沉沒水中。眼看一家人都要被海浪吞沒,母親為了讓父親能救出他們兄妹,用力掙脫父親的手,沒有堅持多久就消失在浪濤之中。這件事在父親鄔泥心中留下永遠的陰影。他說行船走馬三分命,毅然決定在海灘邊上搭個木棚子居住,幾年後好不容易才湊足500塊錢在村邊購買了這幢房子。市區慢慢擴大後,房子已經處在老城區和新區的交接處,門前就是廣場的十字路口。房子磚木結構,分上下兩層。上麵三間房,海養夫婦住一間,兒子鄔剛住一間,妹妹住一間。下麵除了大廳隻有兩間房,父親住一間,另一間做廚房兼飯廳。他們沒有多餘的房子,房子租出去後住哪裏?
“不租。”海養不假思索說。
肯尼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有錢還愁租不到房子嗎?他路過這裏,看著這幢房子位置不錯,隨便問問而已。即使海養同意租,他還得再考慮考慮呢。這時一輛出租車開過來,他提起皮包向出租車司機一招手,便上車走了。
“怎麼看中我家的房子?”海養望著遠去的出租車,轉身上樓,嘴裏自言自語道,“這撈佬!”
“撈佬”是銀灣人對講普通話的外來者的統稱。據說,解放後一些南下幹部在銀灣互稱“老兄”,銀灣方言“老兄”跟“撈兄”差不多,銀灣人就將他們稱為“撈兄佬”,簡稱“撈佬”。
仿佛湊熱鬧似的,肯尼遜走後不久,樓下又來了個“撈佬”。他從三輪車上下來,站在十字路口上東張西望半天,然後對著門口問:“有人在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