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憨生吧?在那裏探頭探腦做啥?進來!”
聽她這麼說話,我挺不服氣,硬著頭皮向前走了一步。
“你怎知我叫憨生?”
“那俺就是知道!”她搖著短發,眯起一雙秀目挑戰似的盯著我。我被她瞧得低下頭,她用勝利者的口吻說,“嘿嘿,認啦!別扭扭捏捏的,過來,坐我身邊。”
我好像無法抗拒她的命令,垂頭喪氣、心甘情願地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像小學生似的聽她說話,聽得入迷。她講她的學校,她的老師,她的同學,講得非常有趣。她說的我都覺得新奇,不能不佩服,但我又不願被她征服,心中老有那麼點不服氣,想找機會同她拗一拗。她講她們在學校演話劇《鬱壘》,她飾林黛玉,同她最要好的一個同學飾賈寶玉,我終於找到了話茬。
“那書上的賈寶玉是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呀。”
“那怎麼到你們演的話劇裏就變成女的了?”
“誰說他變成女的啦?他還是男的呀!”
“男的?你的同學有男的嗎?”
“這不是演戲嘛。”她拍著手,笑得前俯後仰。
“演戲怎麼樣?演戲也不能將男的變成女的。”
“女的可以演男的!”
“不可以!”
“就是可以!”
“三姨,”她向我母親求援,淚珠在睫毛一抖抖,“你看他多不講理。”
媽看她哭了,罵我道:“你姐一來你就把她惹哭,不是東西!你不懂,又不聽你姐說,就知道強!”
過了一會她看我悶悶的,又來說好話哄我,還把她路經南陽買的一隻玉鵝送給我。
我的知識積累,得益於同她的爭論。賣油茶的油茶壺裏是不是放了條小長蟲 ?華萊士能不能當上總統 ?伯格尼尼是不是用皮鞋作過琴座?張大千是國畫大師還是油畫大師?李清照逛過沒有逛過相國寺?原子彈是不是厲害過死光 ?上天下地,沒有問題我們不爭論的。有時她生氣不理我,到末了還總得讓我。看電影,逛相國寺或是去找女同學,她還總喜歡帶上我。
她天賦很高,也很會當姐姐。她常幫我複習功課,她用了一個暑期輔導我學習初三的功課,使我隻讀兩年初中就考上了全省最著名的一所高中。雖說我嘴硬,但打內心欽佩她,簡直可以說對她有點崇拜。
那年春節我跟著她去逛相國寺,看了馬家的彈弓 ,看了八角琉璃殿裏的千眼千手佛,看了商場。在相國寺大門旁邊,她走進一家絨花店,要買一個綢蝴蝶。她想買桃紅的,我非說深紅的好,她依了我。
“來,給我卡上。”
我接過發卡,把綢蝴蝶卡在她的黑發上。她歪歪脖子,甜甜地笑著:
“好看嗎?”
“好看。”
“咦——太陽打西麵出來啦?嘴咋變得這樣甜了?”
白絨絨的雪片飛舞著,周圍混混沌沌,街景籠在乳白的氤氳裏,隻覺得迷茫悠遠。她走在前邊,那隻鮮豔的紅蝴蝶一閃一閃,像翩躚在濃密的柳絮裏,直飛到春的深處。我盯著那隻蝴蝶,追趕那翅翼上的春暉。
“累了吧?冷了吧?來,把手放在姐的袖筒暖著。”她停住步,拉起我的手,“姐給你唱個歌你就不冷了。”
春天裏來百花香,
啷裏格啷裏格啷裏格啷……
唱著跑著笑著。
她有音樂天才,嗓子好,小小年紀就在城裏唱出了名,常常參加音樂會。我喜歡聽她唱歌,我在上房看書,廂房一傳出她的歌聲,就凝神望著紗窗外的藍瓦諦聽。如果在雪夜,我會跑到院中,久久佇立在雪地上,金色的燈光,金色的雪,金色的歌,構成了一個個金色的夜景。可我又常常同她搗亂,學她的“女高音”,使她無法練習,有時逗得她哭,但她不記恨。
那時,誰能想到快樂天使般的秀表姐,成年後會遭受那麼多苦難!她的生活道路布滿坎坷,但她是強者,她沒有向乖舛的命運屈服。1959年“反右傾機會主義”反到她這位年輕大學教師頭上,給予很嚴重的處分,一直不給她平反,使她成為全國寥寥幾個“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中的一個,這不能不是一種痛苦的滑稽。後來她到了新疆,幾經周折又回到開封。“文革”開始,她這個每月領幾十元工資的教師。又成了三名三高人物,白專道路典型,被輪番遊鬥,直到將她鬥得昏迷不醒。闊別十八年之後,1967年我在鄭州見到她時,雙腿不能直立的她,剛為表姐夫辦完喪事。世事滄桑豈能盡言?往事如煙,拭幹淚水,我在月地上踏著光禿的梧桐樹枝的陰影徘徊良久。我相信還有黎明,還有綠葉。我寫了一首長詩給她,為童年的燈光和哥聲,為眼前白楊樹上倒懸的一隻雲雀……在倒懸和嚴塞中,雲雀那顆小小的心髒還在激跳;在艱難困苦中,她沒有放棄她酷愛的聲樂藝術。她是一位真正的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