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動不動,不再抬頭,隻悵悵地看著水中的影子。
不知過了多久,猝然我被她的喊聲喚醒。
“欵——”她站在柳樹旁,焦急地向我打著手勢。
還未等我醒悟,一陣巨大的轟鳴從頭頂卷過。日本飛機來了。我猛然跳起來,狂亂地向她發出呼叫打著手勢要她臥倒。
“欵——”
“欵——”
兩人招呼著,但誰也沒有臥倒。敵機的陰影從河灘滑過,機關槍掃射擊起串串水柱,來來回回地分割著水潭。接著,靜極了,水霧漸漸消散,她癡癡地望著我,兀然扭轉身抱著老柳樹痛哭起來。望著她聳動的肩頭,我倚在一塊大石上,也哭了。
小河又歸於沉默。
我們在小村子裏住了半個月,父親派了一營部隊來接家屬。她繼母打算帶她和她弟弟回家鄉,沒我們一起去。
吃罷晚飯,營長對我母親說,等月亮升上來,可以看清山路就出發。收拾好簡單的行李,我坐在窗下白木桌前,對住黑黝黝的天空出神。眼前漸漸顯出山的輪廓,山色漸漸淡了,似乎漸漸向後退去,山頂透出微明,雲散了,像一張網,網著一輪月亮和幾顆星星。她走過來,同陳幹娘低聲說話。我回過頭,不料正碰到她的目光,隻一霎那,她急忙上頭偎向陳幹娘,把身子躲進陰影裏。我從書包裏拿出《蕭伯納情書》和一張白紙,望著紙上的清輝,想了想,用鉛筆寫了一行字:
留下月光和這本書。
這是一封信,沒有說寫給誰,也沒說誰寫的,不需要說。我把我寫給她的第一封信夾在書中。
我真的留下了月光和書,還有我不知的一些什麼。
我家起行時,她同她繼母送到大門口。她在門柱旁停住,身子浸在月色裏,臉龐閃著毫光,愈使人感到蒼白、姣潔和純真。月波如水,水波如她的雙眸,雙眸如燦爛的星光,她凝望著我,我感到了她那常年隱含著哀傷與痛苦的眼睛綻出了微笑,我感到月亮同星星一起向我飛來。她是月亮,她是星星,世界是美好的、純潔的,世界上沒有哀傷與痛苦,世界沒有戰爭,沒有炮火。……直至子彈在我身邊呼嘯,機關槍噴射的火焰在夜空飛舞,營長大聲命令我們臥倒,我貼著地麵,聽到遠遠近近的衝殺聲,才從月光下那個恬靜的夢裏回來。淩晨,我們走出敵占區,人困馬乏,坐在一個村莊外麵的打麥場上休息。我摸摸挎在身上的書包,才發覺裏麵的書不知什麼時候都丟了。
但我舒了口氣,因為我留下了那本書,那本灑滿月光的書。
抗戰勝利後的第一個春節,她突然出現在開封我的家裏。她們全家也遷來開封,並住進我家的小院。好像她長大了許多,第一天她就拿著那本《蕭伯納情書》來找我,把書往書桌上一放,說:
“呶,還給你。”
“為什麼還我?”
“不是借給我的嘛?”
“送給你的。”
“誰知道你是送給我的,”她莞爾一笑,“你隻說“留下”,人家留下的東西我得保存好,可你留下的月光我無法保存,丟失了。”她作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那你賠我的月光……”
我感到我也長大了許多。
後來,她常常在風琴上彈奏《月光曲》的主旋律。雖說貝多芬的這支奏鳴曲並非描述月光,我卻從她的琴聲中,看到了山村、小河和月夜幽靜的清輝。
1948年秋天,桐葉飄落,她同她的家人離開了我們共同居住了三年的小院。此後,我們真的長大了,她在部隊,在大學,都常常同我通信,我們寫了許多可以稱作情書的信,直到1957年。
多少年後,她告訴我,1958年她一連給我寫過三十多封信,都被在信封上注上“查無此人”而退回,是的,那時我已去到一個不可知的地方。
這是我的一段紙上羅曼斯。
在淡藍色的夜霧中走著,慢慢我想起這本淡藍封麵的書給予我的機緣與哀傷。我們不像蕭伯納與愛蘭*黛麗那麼快樂,我們是哀傷的。
1987年1月26日於從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