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學期我同她隻講過一句話,機緣卻是為了一本書。
一次, 父親的隨從參謀從南陽城帶回兩本書:《第五號特派員》,一本《蕭伯納情書》,
書是草紙印的,印製粗糙。抗戰時期在鄉下難得看到一本剛出版的新書。一本散發出濃烈的草紙酸味的新書,已足以誘發我的奇想,何況大文豪蕭伯納的“情書”呢。我不顧參謀的勸阻,硬把這本《蕭伯納情書》帶到班上,這立即引起了騷動。男同學帶著神秘的好奇心走到我的座位旁借書,書在課桌下傳來傳去,不時發出一陣竊竊私議和輕笑,以至於同男生隔著楚河漢界的前兩排女生也知道了這件事。她們初而揚言要報告老師,繼而要求把書傳給她們,隻有她默默不語。傍晚放學,她在座位上延宕了一會,待教室空了,她以素常的輕捷步子繞過幾行課桌,站在我的麵前。
“我看看那本書。”她瞟了我一眼,說。
“別人拿去了。”
她粲然一笑,低下頭,擦著我的課桌,匆匆走出門口。
我惘然望著她的背影,隨她走出教室,沿著田間小路,懊喪地聊無情緒地走著。黃昏最後一點微光像紗幛一般在空中抖動一下,跌落了,夜霧升起,遮住了綽約嫵媚的黑色身影。我想象著那盞伴她夜讀的煤油燈,輕輕歎口氣,走回家去。
後來,同學將書還給我,我卻怎麼也鼓不起勇氣將書交給她。每天放學我都默默地走在她身後,我和她之間仍隔著夜霧般濃重的沉默。
次年春,日本軍隊進攻南陽,我們兩家逃難到件牛山麓的一個小村子裏。兩家同住一座房,三間房兩頭住,進出一個門口,共吃一鍋飯,唯有我們兩個仍不講話。陳幹娘很喜歡她,常拉她扯閑話,隻要她在陳幹娘身邊,即使陳幹娘給我核桃,我也不過去。
山外不時傳來忽緊忽疏的炮聲,根據炮聲遠近,大人們揣度著戰事的發展和我父親的部隊的方位。被炮聲包圍的山溝,有一種奇妙的寧靜氣氛。這裏好像是世外桃源,牛兒照樣吃草,柞樹照樣發芽,山菊花照樣開放。蠶房照樣孵蠶,母親和祖母照樣吵架,我照樣在希冀著同她說一句話。盡管死神正在窺視,生命仍然如此在運動。我是個靦腆的愛冥想的孩子,我常常獨自走上山坡,躺在柞樹叢旁的大石上,凝望藍天,看白雲變化,看飛鳥來去,冥想這變化和來去的奧秘。有時美國飛機和日本飛機在上空激戰,我還奇怪那些鳥兒的翅膀怎麼會發出亮光、噴射火焰呢?山腳下有條小河,村人叫它西洛河,河床很寬,分布著沙灘、石磧和蘆葦。一帶清流從對麵彎過來,割斷河床,繞山腳流過。她常來河邊看書,有時幫陳幹娘洗衣服。我喜歡躺在山坡,聽河邊那因回聲而放大了的絮語、笑聲、捶衣聲。……我很想下去同陳幹娘說說話,但我總是遲疑著不敢近前。
一天中午,河灘上寂然無聲,風從山上滾下來,搖著柞叢,用它單調的嗚鳴把悲涼一陣陣灌進我的心。春陽曬得我渾身操熱,我感到寂寞和困怠,站起身,百無聊賴地向河灘走去。我彩著卵石,承受手打落一片蘆花,忽然心止不住激跳,河灘在我眼前變得神秘而誘人。我走向那個陳幹娘和她常去洗衣服的水潭,轉過河灣上的一棵老柳樹,看到水潭上的山崖,膽怯了,像是害怕遇到傳說中那個美麗的河妖。但我卻十分想看到那個可愛的河妖,隻遲疑了一下,又向前走去。平靜的水潭一半罩著山影,一半閃著金光,山影晃動,好像是誰在拉一扇大門,但任誰也沒有從這扇大門中走出來,這裏既沒有河嬌,也沒有她。我失望。
我失望地坐在水潭邊一塊光滑的淡黃色的圓石上,年增豐被波光扭曲的麵影。幾條自由自在的魚兒遊過來,啄著我的眼睛和鼻子,我用石子投它們,影子碎落在回旋的波紋裏。我同魚兒玩遊戲,水麵平了再皺,皺了又平,卻突然出現了奇跡,在一次波紋平息之後,我驚愕地看到水麵上多了一個人影,那是她。她坐在水潭另一麵的柳樹下,臉埋在書裏。大概是我搶占了她的位置,侵犯了她的神聖領地,她瞟了我一眼,似乎含著微嗔和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