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誰的命?”參議員們嚷道。
“奉誰的命?”局長感到這般參議員太不識趣,不想多費口舌,斜乜著眼,把票箱上的槍真提起來晃了晃,“諸位,請看,本人就是奉它的命。”
“你別拿槍嚇唬人,”七少爺一拍桌子,“你有槍老子也有槍!”
“好,”局長抱起票箱,“那以後咱們就在一起玩玩。”
自此,七少爺同縣參議長和其內弟局長結了孽。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在縣參議會因選舉風波無限期休會之後,七少爺由縣城回我坪的路上,被人打了黑槍,一個保鏢當場喪命,七少爺的左頰挨了一槍,多虧那匹黑馬,馱著他衝出了埋伏圈,回到我坪。
我見到七少爺的時候,他的黑長臉上已有了槍疤。那時他三十多歲,舉止沉穩,一雙濃眉總蹙著,滿目都是憂國憂民的惆悵,瘦肩硬挑著整個中華民族的苦難,聖人乎哉,在我坪是很受尊重的。一粒子彈對這位民主戰士進行了一次真正的中國式的民主啟蒙,使他幡然悟到槍的重要。試想從孫中山倡民主到五四運動爭民主,多少經驗教訓說明,民主在中國是非有槍杆子保護不可的!民主是槍刺上的一麵旗,隻能在槍杆子的夾縫裏存在!於是,七少爺效法毀家紓難的先驅者,賣了二十畝上好水田,買了十幾枝長短武器,其中還有一挺輕機槍,同我坪原來的一些護家守院的槍械並攏來,組成了一支頗像樣的武裝力量。一槍之仇,焉能不報?七少爺派槍手到縣城潛伏,伺機行動,在除夕晚上的麻牌桌上,剛合了個滿貫還未笑出聲來的局長大人腦門崩了個花。槍手們不忍局長夫人守寡,也給了好她幾槍。同局長打對門的參議長,老奸巨滑,隻挨了一槍,就趁勢滾到桌下,算是揀了條性命。
七少爺在參議會裏威名大振,不多久就當了縣參議長。七少爺的勝利,不能說不是民主政治在這個古老的據說《詩經》上已有記載的山區縣,取得的一次勝利。但七少爺畢竟挨過槍彈,經過風霜,已不是剛從洋學堂回來的七少爺了。他對美國民主、共和兩黨的熱鬧競選有了新的認識,知道選票沒有槍彈厲害,局長死了,局長的兒子還在,原參議長還在,想當參議長的參議員也是有的,必須十分小心性命。
在我坪生活得最不痛快、最不自在的就是七少爺了。他不能像十四少爺那樣到山林裏放鷹,不能像四小姐那樣到河灘上散步;他不跟我哥哥去炸魚,更不跟我到河裏同小白魚一起戲水;他不到山上看看五顏六色的柞蠶,也不到附近哪個村上趕廟會,甚至不到縣城,不去坐在縣參議長的位置上代表小民議事。他整日在寨子裏,太無聊時就到家塾同教書老先生談談秦漢,聽聽孩子們讀書。寨外一有風吹草動,他就如臨大敵,惶恐不安。一日,從淪陷區過來一支部隊,打從寨外經過,有人誤傳是縣民團的人,警察局長的兒子當時在縣民團任事,很可能是他帶著民團打孽來了。七少爺急忙命令我坪青壯登上寨牆,他親臨寨門樓上,麵色烏青,手指神經質的握著一支子彈上了膛的手槍。由於緊張過度,手槍走了火,打穿了一個手下人的小腿。一聲槍響,一聲叫喊,寨牆上的人不知何由,一陣亂射,使河對岸那支穿著混雜的過路部隊以為遇到伏擊,頓時擺開陣勢,雙方對打起來。打了一個時辰,過路部隊派人喊話,始知鬧了誤會。幸好雙方兵勇槍法均不高明,距離又遠,沒有傷亡。七少爺派人用紅漆盤托出二百塊銀元,聊表慰勞之意,部隊離去,虛驚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