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爽的夜風一陣陣吹來,蛐蛐在草叢中鳴叫,叫聲越來越響,變成了悲悲切切的嗩呐聲。
“死人啦?”場上有人驚詫地說。
“啥子死人啦,娶親哩!”
“唉,是張家的寡婦吧?”
“又叫他爹給賣了。……”
我跟著幾個孩子跑進村裏看熱鬧。
一大圈人圍住一個破敗的院門,門旁有一棵棗樹,不知何時死的,光禿禿的枝梢,把一個圓圓的月亮都掛破了。樹下有一匹備鞍韉的驢子,幾個穿新衣服的男人站在驢前,一個吹嗩呐的和兩個吹笙的扭動著脖子,咿咿唔唔地吹個不停。
“轎呢?”我不解地望望周圍。
“寡婦出嫁要騎驢。”不知誰向我解釋道。
一會,一個沒有佩紅戴綠的二十多歲的女子掩麵啜泣著,被一個老太婆扶了出來。那幾個穿新衣服的男人上前接住,將那女子扶上驢背,想必這就是出嫁的寡婦了。
待那女子坐穩,我驚呆了,她的臉卻是對著驢子後麵的。一個男子牽驢,兩個男子在旁邊護著。
“嘻嘻,稀罕,倒騎驢……”一個嘻笑的小孩,被大人“啪”地打了一巴掌,趕忙把口緘住。
那女子哭出了聲。
人群中發出輕聲的議論。
“走到這一步還得望著原來的家。”
“寡婦出嫁就是這麼個規矩。”
“唉,她確實不想走這一步。再說她男人生死也沒個準信。”
“這個家有啥好戀的,看她老公公的德生!看她姑姑的那個心!”
嗩呐又吹響了,人們讓開路,驢子向街心走去。
猝然,從門裏跌跌撞撞的衝出一個人來。這人穿一件袍子,頭發蓬亂。一看,是老舅爺,我嚇得渾身發冷。
“沒良心呀,你這沒良心的……”老舅爺幹嚎著。
人們都怔了。少頃,不知誰說:
“他還嚎個啥?”
“這也是規矩。”一個老年人說。
“不是他硬把媳婦賣了,硬逼著媳婦走這一步的嗎?怎麼還要罵人家沒良心?”
“寡婦再嫁,原夫家都得在後麵趕著罵,這是規矩。”還是那個老人的聲音。
“沒良心,你撇開這個家,你沒良心呀!”老舅爺從地上揀起兩個土坷拉,用力擲過去。
明亮的月光下,我看著老舅爺跌跌撞撞追趕驢子的身影,忽然想道,今夜不是十五就好了。
正好有一片烏雲過來,遮住了月亮。
有人歎息道:“唉,如果他姐不闊,他也不會毀到這地步,這個家也不會毀到這地步。”
我不明白這話的道理,好象又有點明白。
村口,傳來了縹緲的嗩呐聲。
村口,傳來了老舅爺的幹嚎。
那一夜,我暗暗哭了,不是為哪一個人哭,而是為人的羞恥哭。我第一次感到這世界充滿了羞辱。
後來,老舅爺快活了一陣,有幾個月,每天都過足了煙癮。
後來,他的兒子活著回來了,從抗日戰場上回來了。
後來,我一直忘不掉夜嫁這一幕。
1985年8月15日於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