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想法讓我興奮,於是,我拐向女王橋,在那裏租了條船,自個地撐著。在小雨中,過數學橋,過國王橋、過克萊爾橋、過三一橋,直到聖約翰學院的歎息橋才折回。
雨不大,衣服有些濕,夏日,很清涼的感覺。偶爾,頭發上有些水滴從臉上淌下,用手把頭發向後攏過,水滴就不再淌到臉上,不影響觀看的心境。
小雨點在柳葉上彙成水滴,淅淅地滴入河裏,或強或弱,時多時少,雖然沒有“大珠小珠落玉盤”那樣的清脆響亮,卻也自然率真,別有韻味。
我把長篙放進艙裏,矮了身體,貼近水麵細心聆聽這河畔的樂聲。正不知道如何去描述這河畔的音律,卻突然無由頭地想起秦少遊的一句詞“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或許,這樣無章法無鋪陳的“亂”,卻正是大自然最質樸最耐人尋味的韻律?這其中的妙處,或許就如秦少遊這一個“亂”字。雖然難以做最直觀的解釋,但是,你輕輕誦讀,慢慢體味,卻無不感到這個字用得巧妙,心生會意之時,會覺得口舌生津,暢快淋漓,感歎這蘇門學士,真真用字如神。
在到達歎息橋之前,我與一條船相錯而過。那顯然是一條由專業撐船人撐著的平底船,走得那樣直,那樣穩。
在劍河遊船,不一定非得自己去撐,還可以雇個船工,讓船工幫忙撐船。船工撐著船走,你便可以悠然自得地觀賞風景。船工會一邊撐船,一邊告訴你路旁的風景和故事,讓你在看與聽之中,全心去讀這一道美麗的河。不過,雇船工很貴,且自己也感受不到撐船的樂趣,因而,雇人撐船的多是匆匆過往的遊客。他們坐在快速行駛的平底船上,用最短的時間,對這美麗的河道,驚鴻一瞥。
此時是下午近四點鍾的樣子。雨停了一會。午後的太陽從雲間送來了溫暖的光線,把身上本有些濕漉的衣服變得幹爽,讓人快意。風吹來,河麵漪漣蕩漾,水草搖曳,細浪打在臨河而建的牆根上,細碎輕快。
那條船從歎息橋下穿行而來。我凝神望去,隻見那船頭和船艙裏,站立著兩位白衣素裙亭亭玉立的女郎,正佇足凝神,拍攝兩岸的風景。她們神情專注,臉上有玉雕般的純美。在迎麵的東南風吹拂之下,玉人裙裾輕擺,黑色的發隨風揚起,仿如玉河中的仙子,向我飄然而來。
我從心裏讚美一聲,讓過一旁。我佇立船頭,隨意地持著長篙,目迎她們行來。
行近,那兩女子一聲招呼,卻雙雙把手中的相機對準了我。我驚愕,才猛然想到,在這條河裏,我顯得過於特別。
一個孤單的撐船人!
嫣然一笑,玉人漸遠。我再成孤單。
我進入歎息橋下,仿如這就是一個天然的尾注。
我突然就明白了歎息橋。
從水麵上看,這座高高地橫跨在聖約翰學院河道上有著橢圓形跨度的廊橋,端莊秀美,出凡脫俗。
橋的兩端都是古老的建築。建築臨河而造,高牆就砌在水邊,沒有砌牆的地方,河畔用了欄柵圍著,而這一座淡黃色的廊橋,橋體也是封閉的,廊橋、柵欄和高牆,把學院與這一道水,輕鬆地隔離了。隻有那柵欄空處,以及橋上那些小格子式的窗口,可以讓你的視線透過,看到這可望不可及的河。
這隻是有形的隔離,而更多的隔離來於無形。功利、名譽、地位、偏執的道德、人為製造的製度障礙,在繽紛的世界中,人與人,人與自然,理想與現實,肉體與靈魂,都遠遠地隔離著,靈魂就那樣淪成孤單!
我們隻有握腕輕歎!甚至更多的人,依然無法看到這樣的心靈的困境,這就更是讓人歎息。
或許,這就是歎息橋的含義吧!對於這一道端莊秀美出凡脫俗的橋,用那考試、受罰甚至愛情來對它的名字進行解釋,都顯得淺顯,顯得無力。那些世俗的理由和解釋與這一道超凡脫俗的橋,感覺是那樣格格不入。
隻有麵對歎息橋,思考人生,思考生命的本質意義,深深思慮之後,從靈魂深處發出的那一聲長歎,才是這一個名稱最好的注解!
這才是真正的歎息,從孤單的靈魂的深處發出來的歎息!
這一道河流,幾百年來,有多少人,“撐一隻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慢溯”,一步步地,去追求人生的意義,尋找生命的夢?這裏造就了許多巨人一般的科學文化英雄,在世俗的價值觀下,成就和功利,成為耀眼的光環。但是,我們卻沒有進一步,去看他們的另一方的“慢溯”,那就是尋找生命的真正意義和心靈的歸所。或者,用最時髦的話來說,就是對生命的人文價值的求索。
是的,我們忽略了這樣的求索,而太重於功利!但是,誰又能說,對於人的生命的真正意義來說,這樣的求索不是最重要的呢?
牛頓在創造了巨人一樣的曆史之後,卻找不到靈魂的歸所,世俗的價值,無法讓這一位思考的驕子獲得應有的寧靜,於是,他在孤獨中思考上帝。這樣的名單,可以列得很長,科學家、哲學家、詩人、小說家,甚至進化論的創立者達爾文據說也最終皈依了基督。而進化論,卻是對神創論最直接的否定。
當然,我並不認為宗教是人類最終追求的回歸點,我自身就是一個無宗教主義者。我想說的是,在超越功利超越物質的層次上,我們至少,還需要更堅實的依托,否則,生命就會流向虛茫,心靈就會寂寞,靈魂就會歎息!
我孤單返回,溯水慢慢地行。
手中的長篙,一下下地在深深淺淺的河裏試探,找一個力點,慢慢地用力,讓自己保持著向前的行線。
西斜的太陽照在雨後的建築物和花草樹木之上,錚錚的亮。
下午的這個時段,河旁和後院都缺少行人,顯得寧靜。我一步步撐著船,長篙擊水的單調的聲音,襯托了這午後的孤寂。
“撐一隻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慢溯”。在這午後的孤寂中,我忽然想,徐誌摩的青草更青處,該是他超越世俗的人生價值的尋求吧?在這條河上,也許就是在他隻身在河畔徜徉或者孤身劃船之際,找到了那青草更青之處。他唾棄了政治,也唾棄了權力,他不再想做中國的漢密爾頓,轉而成為中國的拜倫,中國的雪萊。他在撐起一支長篙的尋找中,幡然醒悟,找到了“青草更青處”,找到了生命的一方更美麗的價值所在。他“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裏放歌”,他靈思如泉,一唱難收。
四五點鍾的太陽,照在河麵及河岸的景物之上,由一道道光線和物形斑塊組成的圖像,在河麵的波影之間變幻。
這是往南的河段,西南斜來的陽光,把我的身影拉在平底船的左舷方向,我一次次地用長篙跨著自己的身影,然後,紮穩,推進。
哪裏是我的青草更青之處?
撐一隻,尋夢的長篙,慢慢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