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沉沒(2 / 3)

夜確實已經很涼了。三爺感到街道裏的風使他打了一個冷戰。三爺在茶館門前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朝對麵的酒廠走去。酒廠的大門破碎不堪,像一個斷腿的人癱倒在地上,現在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可以自由地在這裏出入了,可是現在卻很少有人來到這裏,這裏的一切都毀於一場熊熊的大火,這裏到處都被塗上了一層讓人慘不忍睹的色彩,那色彩有一股讓人心驚的糊焦氣味,那種糊焦的氣味像一團無形的黑雲籠罩在這個大院的上空,壓得看到它和想到它的人都喘不過氣來,連三爺的腰都被那巨大的陰雲壓彎了,再也直不起來了。

三爺在那團黑雲下麵艱難地行走,他穿過空蕩蕩但到處布滿了酒瓶碎片的開闊地,最後來到那片廢墟裏。黑色的牆壁四麵對立,他聽到他大兒媳婦的哭泣聲在黑色的牆壁中間響起來。三爺小心穿過一些破碎的壇子來到她的身邊,用拐杖敲了一下身邊的破壇子,那破碎的壇子發出了一種比哭泣更難聽的聲音,那聲音壓住了她的哭泣聲。她坐在地上,雙手摁著自己的腳脖子,她的女兒大燕蹲在她身邊。可是三爺敲擊殘壇子的聲音剛一消失,她又哭道,我的兒呀——

三爺又敲了一下殘破的壇子,三爺說,別哭了,哭得讓人心焦。

我的兒呀——

三爺說,人總是要死的,可人死得有輕有重,他死得重於泰山。

他的兒媳仍在哭,我的兒呀一

三爺說,這是毛主席說哩,毛主席鬧革命,家裏都死了六七口人,也沒見他老人家哭,你就別哭了,哭得讓人心焦。三爺說,大燕,扶恁媽回去吧。

三爺的聲音有些哽咽,三爺突然老淚橫流。三爺知道他已經不能再待下去,再待下去說不定他也會像他的兒媳婦那樣嚎啕大哭起來。三爺轉身朝回走,他的腳步有些蹣跚,三爺的腳步把地上那些破碎的酒瓶踢得丁當作響,三爺沒有再去注意那些聲音,他的心裏充滿了悲傷。他的二兒子死了,他的孫子也死了。這是咋了?老天爺,你這是要毀我王老三嗎?小民死了,小良和小濤也不知道到哪兒去了,現在家裏連個人都沒有了。

三爺立在茶館門前,三爺想,我回家還有啥意思呢?最後三爺拄著拐杖沿著街道往東走,在公社大門邊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進去,他想去找他的小兒子。三爺想,以前這是雷九少家的院子呀,那時候誰敢走進這深宅大院呢?從大門往裏一看就讓人感到害怕,可是現在這裏是集體的啦,這裏誰想進誰都可以進了,哎,這人,這光景,誰也說不定會怎樣,雷九少會想到挨槍子嗎?雷九少會想到他這麼大的家業說完就完了嗎?就像秋天裏刮了一場大風,雷九少的家業就像那樹葉一樣吹落在地上了,吹落在地上的樹葉都被人給掃走了,我王老三不也掃了一大籃子嗎?我王老三做夢也沒有想到能在這鎮子上分到一個院子,把全家老少都搬過來,我王老三做夢也想不到會到雷九少家的大院子裏來分浮財,這都是共產黨毛主席給我王老三哩,沒有共產黨沒有毛主席,我王老三說不定這會兒正擓著糞籮頭拾糞呢,我王老三在鎮上也熬成說話算數啦,可是現在幹啥了?這咋就像做夢一樣?這人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嗎?難道這回又輪到我王老三了嗎?我的家該破了嗎?我王老三就這幾年的好時運嗎?毛主席呀毛主席,我王老三下輩子就是做牛做馬也給您耕地幹活,毛主席呀毛主席,現在這是咋了?我的兒子死了,孫子也死了,大兒子小兒子都不知道上哪兒去了,還有我那孫女小春玲,她到北京去看您了,她咋就一直沒有回來哩?她上哪兒去了?咋就不見了哩?毛主席呀毛主席,我王老三家的人活是您的民,死是您的鬼,毛主席,您快來救救我吧。

三爺這樣想著往前走,可是他在那個大院子裏沒有找到他的兒子,那個大院子裏一個人也沒有,他想著兒子會在這裏,可是這裏一個人也沒有,小良也不在這裏。大燕說“二七公社”的人又都搬回鎮西頭的學校裏去了,那小濤的人都到哪裏去了?他們還在醬菜廠裏嗎?三爺一邊想一邊去敲院子裏的房門,可是連個瞎鬼也沒有。最後三爺來到過廳裏,他意外地在那兒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躺在地上睡著了。那個人身上散發著一股油漆味,三爺用拐杖敲了敲他的腿說,小良嗎?

三爺沒聽到那個人說話,三爺又敲了敲他的腿說,是小濤嗎?

三爺仍然沒有聽到那個人說話,他隻艱在他身邊蹲下來,他想仔細看一看那個人的模樣。可是由於那個人的臉太黑,三爺沒有認出來他是誰。三爺想,這不是我兒子,他們誰也沒有這樣黑的臉,這個人長得就像書上說的李逵,像書上說的張飛。這個人睡著了,這個人睡覺睡得真死,他咋就躺在地上睡著了呢?睡吧,你睡吧,你睡不睡不關我的事兒,我還要去醬菜廠找人呢。

三爺這樣想著就離開了那個人,來到醬菜廠裏。醬菜廠的大門也像酒廠的大門一樣倒在了地上,不用敲就能走進去。三爺沿著小路往前走,他的腳下全是醬缸的碎片,全是一些軟乎乎的東西。三爺蹲在地上,三爺看到有一些還沒有醃好的醬菜攤了一地,三爺想,這不是作孽嗎?三爺直起腰來把手上的醬液在自己的衣服上抹了抹,接著又去找人。

三爺幾乎找遍了醬菜廠的每一個作坊,他即沒有見到他兒子,也沒有找到二兒媳婦。二兒媳婦?三爺很自然地想到了他的二兒媳婦,三爺突然意識到他已經有好多日子沒有見到她了,自從小民死後他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掃帚星,小民一死她就不進家了,說不定我老王家的這場災難就是她帶來的,你想想,哪朝哪代會有戲子的天下?滿朝文武帝王將相都是假的,都是唱戲!我老王家說不定就是破在了她身上,這個不要臉的東西,這麼多天不回家她到哪兒去了?你男人死了你咋還有心思遍地裏跑呢?那造反幹革命都是男人的事兒,你一個女人家跟著瞎摻乎啥?女人都是頭發長見識短,啥事隻要一有女人摻和那就非砸不可。三爺就這樣恨恨地想著,三爺真的很生氣,三爺一氣就不知道自己該到哪兒去,我這是要到哪兒去呢?我這是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