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沉沒
夜間的河道已經有些寒冷了,漁夫在河道裏起網的時候幹不到一半就要停下來蹲在船艙裏抽袋煙烤烤火,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大不如以前了,還有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以前他總能清楚地看到站在河邊的文寶,即是在沒有月光的夜間他也能看到文寶遠遠站著的身影,能聽清他怎麼也聽不懂的喃喃自語,而現在他卻看不清二十米以外的東西,麵前的河道在他的視線裏變得漫無邊際,視線之外的一切他就隻能靠想像來完成。比如文寶。在他的想像裏文寶始終都在他的視線之外站著,於是他就提著魚簍往前走,他總覺得文寶就在他的前邊,可是沿著河道走出很遠他也看不到文寶的身影。在河道裏,漁夫隻看到那兩隻停靠在河邊的木船。
那兩隻木船剛從城裏運糞回來,船上散發著糞臭的氣息。漁夫知道在冬天來臨之前和在冬天來臨之後那兩隻船就會一直停靠在河岸邊,再也沒有人肯拉它去城裏裝糞了。現在他聽到了水浪拍擊船頭的聲音,由於他的聽力下降,他以為那是文寶在河邊的喃喃自語。於是他就叫了一句,文寶。
漁夫並沒有聽到文寶的回話。漁夫知道文寶是從來不給誰說話的,他隻是轉過臉來用風和光一樣的目光看著你,看得你有些不好意思。漁夫在黑暗裏又叫了一句,文寶,是你嗎?說完他繼續行走,可是在岸邊他隻看到了那兩隻停靠在一起的運糞的船。船上空空如河道。漁夫想,夜裏是誰在這裏守著隊裏的船呢?
漁夫想到船頭艙裏看一看,就這時他聽到文寶的聲音又從遠處傳過來,於是他放棄了到船上去看看的想法,又沿著河道往前走。他又把前麵水浪撞擊河岸的聲音當成文寶的說話聲了。
在黑夜裏,漁夫就這樣一直在河道裏尋找文寶。由於視力的明顯下降,他就在路途中迷失了。在這個時候,漁夫就會重新回到河邊把手伸到河水裏,用他的手來感知河水的流向,以此來測定自己行走的方向。有些時候他走著走著就會看到一個碼頭,碼頭的出現會使漁夫感到勞累。漁夫想,我已經走了很多的路啦,我已經很累了,可是文寶在哪裏?或許文寶被三爺找回去了吧。漁夫這樣想著,就沿著碼頭走上河岸。
在碼頭嘴上,漁夫再次看到冷冷清清的豆腐坊。漁夫想,我已經有很多日子沒有吃到豆腐了。於是他就把魚簍放在豆腐坊門口走進去。豆腐坊裏到處織滿了蜘蛛網,那些蜘蛛網在黑暗裏一個又一個網到了漁夫的臉上,漁夫想,看來這裏已經有很多日子沒有來人了。漁夫站在豆腐坊裏,聽到了一種非常微弱的聲音從後麵的棚子裏傳出來。他想,這是什麼聲音呢?漁夫順著聲音來到後麵的棚子裏,在那裏漁夫看到了一頭形如枯蒿的驢,那頭驢正立在那兒睡覺,但它的嘴還在不停地發出咀嚼聲。漁夫把手放在驢子身上,他感到驢身上已經沒有肉了,支撐著它的隻是那些骨頭和包在外邊的那層皮。漁夫摸著老驢的身子說,你醒醒。漁夫從老驢身上想到了自己,漁夫突然淚流滿麵。
漁夫對老驢說,你真是可憐,你已經有好多日子沒有吃上草了吧?
漁夫就從外邊給老驢抱來一些草,他又從地上拿起一個盆,走到水缸邊汲了半盆水放在老驢的身邊。漁夫說,你喝吧,看你有多可憐。他這樣說著給老驢解開了係在脖子裏的繩子。漁夫說,你吃吧,吃了你就會有些力氣,有了力氣你也可以出去到外邊走走,到街上轉轉,現在街上跟以前不同了。
漁夫這樣說著就離開了棚子,他覺得已經對老驢無話可說,他還能對它說些什麼呢?驢子又不是人,我能對它說些什麼呢?還是讓我去找文寶吧。盡管我聽不懂文寶的話,可他畢竟還是個人,他還有眼睛。可是文寶到哪兒去了呢?或許文寶被三爺找回去了。
漁夫這樣自言自語地往前走,他把魚簍忘在生產隊豆腐坊的門口了,魚簍裏那些已經死亡的魚會在以後的日子裏漸漸腐爛,釋放出腥臭的氣息融合在空氣裏。
漁夫來到鎮子裏,可是街道上沒有一個人。漁夫想,人都到哪兒去了?人都去睡覺了嗎?他一邊行走一邊看著街道兩邊的房屋和樹木,那些房屋和樹木都變得灰黑一團,那些房屋之間已經沒有了太大的區別。漁夫想,這是什麼地方呢?這是我常常走過的街道嗎?不是,真的不像,這裏就像一條長長的甬道,一條通向墓坑的甬道。
漁夫來到公社門口,在公社門口他的腳踢到了一堆東西,那堆東西在寂靜的深夜裏發出了清脆的撞擊聲,這是什麼東西呢?漁夫這樣想著就在那堆東西麵前蹲下去,他從地上拾起一片半圓的酒瓶,漁夫說,是誰把這些爛酒瓶堆在街上,真是缺德。當他正準備把那些破碎的酒瓶一片一片地撿起來的時候,他隱隱地聽到了一種聲音。起初他以為那是夜風搖動樹梢的聲音,到後來他才聽清那是一個女人的哭泣聲。漁夫站起來,他想,是誰在黑更半夜裏哭泣呢?他又沿著街道往前走,在茶館門前他看到一個慢慢行走的身影,那個身影從茶館裏走出來往酒廠裏去,那個駝駝的身影很像三爺。於是漁夫就叫了一句,三哥。
三爺停住了,三爺看了漁夫一眼沒有理他,又繼續向前走。
漁夫不敢確定那就是三爺,他立在街道上,聽著一根拐杖擊打路麵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那聲音越來越響最後漸漸地變成了一股流水的聲音,那聲音在他的耳邊經久不息。漁夫不知道那是他耳朵裏發出的耳鳴,他隻覺得那聲音從四麵八方響起來,有鋪天蓋地的感覺。漁夫不停地轉動自己的身子,他想弄清那聲音的來源。他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到後來他迷失了方向。
在街道裏,漁夫不能像在河邊那樣去用河水來使自己清醒過來,他就沿著街道往前走,在那個夜間他再沒有找到三爺的茶館,更沒有找到文寶。漁夫沿著街道一直不停地來回行走,他像一個夜遊神,他一邊走一邊叫著文寶的名字。在那個秋天的夜間,文寶的名字像樹葉一樣在寂靜的空間裏在人們的睡夢裏飄落。
在那個黑夜裏,正走向那片焦黑廢墟的三爺聽到了有人呼叫文寶的名字,聽到那聲音三爺停住了,可是那個聲音卻漸漸地離他遠去。三爺想,是誰在找文寶呢?由於多日以來過度的悲傷,三爺的身子已經顯得很虛弱。他整天躺在小兜床上,可是家裏卻不見一個人影。人呢?人都到哪裏去了?
白天裏,三爺躺在那裏看著成群的遊行隊伍不停地走過,可他感覺到那些熙熙攘攘的說話聲和口號聲離他十分遙遠。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卻能清晰地聽到一個女人的哭泣聲從對麵的酒廠裏傳過來,他知道那是他大兒媳婦。他對守在他身邊的大燕說,去,去把你媽叫回來,人死了哭就哭活了?可是大燕去了那女人的哭聲仍然沒有停止,他就不得不掙紮著站起來,拄著拐杖走出茶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