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因為京戲唄,有京戲五叔就高興,一高興多苦多累都不覺得了。
丈夫說,京戲是一條,還有更重要的一條,就是跟他兒子的對比,他兒子又懶又濫花錢,家裏兩個女人自是要站在五叔一邊,有什麼比女人的支持更叫他高興呢。
我再次推開他說,你呀,什麼都要往男女上聯係。
丈夫像是被我推得有些沮喪,歎了口氣,背過身去說,這世上除了男女之事,什麼還是真的呢?
我也不由地歎了口氣出來,像是默認了他這話似的。但我知道,這一歎氣,今兒晚我們之間是不可能再發生什麼了。
外麵的戲繼續唱著,像是八千歲也來替楊宗保說情了,與楊延昭你來我往又說又唱的。楊延昭不知為什麼向八千歲重提起曆史,大哥怎樣,二哥怎樣,三哥、四哥、五哥、七弟又怎樣的。
丈夫說,這就更沒勁了,楊宗保那點事跟這些死了的人挨得上麼。
我說,弟兄七個為國家死的死被俘的被俘,隻剩了楊延昭一個,當然他逮著機會就得說說。
丈夫說,所以才說楊延昭沒勁,心裏有怨氣不敢找國家,對自個兒的孩子倒說殺就殺。
我和丈夫對楊家將的故事都是了解的,上小學時我們在一個班,關於楊家將的成套的連環畫書曾在班裏流傳一時。但多少年來我們從沒提起過這故事。
我說,睡吧睡吧,這才叫瞎操心呢。
丈夫說,還不是你五叔鬧的,外屋的戲唱著,能睡著覺才怪。
丈夫坐起來點了支煙,踢踢踏踏地向陽台上走去。黑暗中隻看得清他瘦瘦的身體的輪廓和手裏一閃一閃的煙頭兒。
外屋像是穆桂英出場了。穆桂英的出場也許才是最有看頭的,她在孟良、焦讚的暗示下拔出劍來要與楊延昭動硬的,楊延昭終於屈服在穆桂英的武力之下,答應饒恕楊宗保。當然,也還有穆桂英幫他破天門陣的條件。
可是,我卻有了困意,漸漸地閉上了眼睛。
忽然,外屋傳過一聲“好”來,聲音大得似乎身下的床都震動了。丈夫也被驚得從陽台上走回來。我急忙說,戲迷們都這樣,有時候管不住自己。丈夫說,他管不住自己,我們倒被他管住了。
丈夫重又回了陽台,我繼續閉起眼睛睡我的覺。外屋的聲音又低了些,大約是五叔在為他剛才的“好”字表示歉意吧。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覺得外麵安靜了許多,猜想戲是已唱完了,隻不知五叔回去了沒有。陽台上仍有煙頭一閃一閃的。
正要去外屋看看,電話鈴忽然響起來,拿起電話,聽到是五嬸兒的聲音。五嬸兒說,快讓你五叔回來,家裏出事了……話沒說完,五嬸兒就嗚嗚地哭起來。我急忙問怎麼了,那邊的電話已掛斷了。
開門來到外屋,見五叔已關了電視,正在拔錄像機的插頭。五叔問,是不是你五嬸兒的電話?我說是。五叔說,明知在這兒還打什麼電話。我說,五嬸兒讓你快回去……五叔說,是你爺又犯胡塗了吧?我說,不知道,她沒說。
五叔抱起錄像機往屋門口走,腳步顯得有些慌亂。我不由地喊陽台上的丈夫,讓他把五叔送下樓去。五叔連連擺手說,不用不用,這幾步路送什麼。
我站在屋門口,一直看著五叔走下樓梯。樓梯的燈是聲控的,五叔的腳步很重,一落腳樓道裏的燈就亮起來。我發現,五叔的頭頂已有很大的一圈沒有頭發了,被燈照得亮閃閃的。
這時,丈夫也來到門口,我說,五叔家出事了,要不要去看看?
丈夫說,什麼事?
我說,不知道,五嬸兒沒說。
丈夫說,不知道你去看什麼。
我和丈夫重新躺下來。我們卻都不斷地翻身,很久也不能入睡。
我聽到丈夫說,你五叔多大了?
我說,快六十了吧。
丈夫說,六十歲還為錄一出戲跑來跑去的,我他媽的才四十歲。
我沒吱聲。我知道這樣的談話從來是沒有結果的,我們不能真正地搞懂五叔,同時也不能搞懂自己。
漸漸地,我又一次有了困意,很快進入了夢鄉。
我在夢裏見到,五叔拿了錄像帶在電視裏放他錄的<<轅門斬子>>,結果電視屏幕上總是白色的,連個人影都沒有。五叔急得捶胸頓足,他的兒子卻在一旁冷冷地笑著。一會兒,不知為什麼他的兒子又變成了丈夫的模樣。就在我感到詫異的時候,五嬸兒趕過來說,不好了,老爺子掉下樓去了。大家就都跟了五嬸兒往樓下跑。就見五叔的父親滿身是血,早已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了……
第二天一早,五嬸兒打來電話,竟是證實了我夢中的情景,說是昨晚五叔的父親一直在六樓平台上走來走來去的,怎樣地勸他回去睡他也不聽,走著走著,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剛掉下去還有口氣,到醫院搶救了半宿,到底是死了。
我和丈夫一邊往五叔家走一邊議論著我的夢。丈夫懷疑地看著我,說,你不是瞎編的吧?我說,騙你是小狗。丈夫說,一會兒問問五叔,<<轅門斬子>>要真沒錄上,我就信你。
整整一天,我和丈夫都在幫五叔處理後事,五叔懊悔得什麼似的,自個兒在放錄像帶的書櫃上貼了封條,發誓再也不聽、不看京戲了。還一再說,老爺子是他有意。害死的,晚上抱了錄像機出門時老爺子不讓他走,他硬是走了,還在心裏詛咒老爺子:早早死了才好呢。要不是他的詛咒,也許什麼事都不會有呢。我們都覺得五叔是急糊塗了,誰也不信他的,誰不知道待老爺子最好的是五叔呢。至於我的夢,因為那盤<<轅門斬子>>的錄像帶一並被封在了書櫃裏,也就無從驗證了。
大約一個月後,五嬸兒傳過話兒來說,五叔的封條打開了,一打開就先放<<轅門斬子>>,可是帶子直到放完,都光光淨淨的沒任何的圖像。五叔連連地說,報應,報應啊!
不過,五叔並沒有因此就改變對京戲的迷戀,他反而更沉浸其中了,常常地連家務也顧不得了,到了做飯時間還與戲友們在公園裏遲遲不歸,五嬸兒為此與他鬧了幾回,也不管用。有一回五嬸兒傷心地對我說,看來你五叔從前的勤快,全是為老爺子一個人呢。我說,怎麼會呢。五嬸兒說,那你說說,老爺子一死他就不大管做飯了,為什麼?我沒有回答上來,但心裏是不同意五嬸兒的說法的,我相信五叔自己也是筆糊塗帳,你問他為什麼,他肯定一樣不能回答。
那以後,丈夫再沒說過五叔幸福之類的話,有一回反說,一想起五叔抱了錄像機深夜裏走來走去的情景,我就禁不住想哭。我驚奇地望著他,說,你還有想哭的時候啊。丈夫沒理我,顧自說道,若是五叔這樣的人都不幸福,那幸福在哪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