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看看椅子,猶豫了一下,忽然返轉身,從門後拿了把笤帚,將桌上的一張廢紙扔下去,用力壓在廢紙上掃了幾下,然後抬起頭問,有簸箕麼?
伍大夫知那是老漢吐過的東西,忙找來簸箕給她,嘴裏說,對不起,這事該我幹的。
女人笑笑,就端了簸箕走出屋去。女人小巧玲瓏的身體有一刻全部閃現在了陽光裏,伍大夫看著看著,心裏不知為什麼忽然疼痛了一下。
待女人返回來坐在桌前,伍大夫問她,怎麼就你一個人來了?
女人說,不是隻換個方子麼?
伍大夫便笑了,說,換個方子也要號脈的呀。
女人說,來的時候他還睡著,就沒叫醒他,說說不成麼?
伍大夫看看女人,說,也成。是不是沒什麼效果?
女人點了點頭。
伍大夫說,你這趟來,是想換方子,還是告訴我不想吃下去了?
女人說,,您是大夫,這得由您說了算。
女人不等伍大夫說什麼又說,他隻覺得疼得跟往常不大一樣,有時覺得輕了,有時又覺得重了。這算不算效果?
伍大夫有些驚喜,說,當然算。
女人說,他的意思是不吃了,可我想再吃吃看,疼得不一樣說不定是個好兆頭?
伍大夫說,你真聰明,讓你說對了,絕對是好兆頭。
女人說,真的麼?
伍大夫點點頭,說,再吃上四付藥,一準會見輕的。
女人便喜色道,謝謝,謝謝伍大夫了。
開了方子,將藥包好,女人就準備離開了。
伍大夫有些不舍似的,說,著什麼急,誤不了你回去做飯的。
女人說,我倒不急,是怕耽誤你這兒的事情。
伍大夫說,沒有病人,就沒有事做,沒有事做的時候,巴不得找人說一會兒話。
伍大夫明顯有挽留的意思了。這樣的挽留在伍大夫還是第一次。往常他與女人們的故事,總是女人巴望著留下來。
女人先是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坐下了。
伍大夫不由籲了口氣,隻要坐下來,他就有辦法多留她一會兒的。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驚,他不想認為這個女人吸引住了他。可是,他確實對她有著不同的感覺。
伍大夫與女人麵對麵坐下來,中間的桌上放了那四付草藥。
伍大夫將草藥拿開,說,黃村我認識不少人,怎麼就沒見過你?
女人說,我從沒找你看過病,你怎麼會認識。
伍大夫說,奇怪,你丈夫得病六七年,從來就沒想到過我?
伍大夫覺出自己的話唐突了些,大夫是不該這樣問話的。不知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在這女人麵前,有些像個毛頭小夥子。
好在女人並沒介意,反而笑了笑,說,想是想到了,可他不想來找你。
伍大夫問,為什麼?
女人不吱聲,隻是笑。
伍大夫說,明白了,是有關我的傳聞吧。
女人仍笑,仍不說什麼。
伍大夫說,是啊,如果我有你這樣的女人,也會怕別人搶走的。
女人開口道,不過,他一見到你就放心了,他說,你是個自命清高目中無人的人,那些傳聞全是假的。
伍大夫說,你丈夫很有眼光。不過,你呢,你對我怎樣看?
女人躲過伍大夫的目光,說,我懂什麼,他總說我是個給點東西就肯跟人家走的傻瓜。
伍大夫便笑起來,心裏卻又一次疼痛了一下。他說,那你跟人家走過嗎?
女人也笑著說,還沒有。
伍大夫說,要我看,你丈夫才是傻瓜,他有眼光娶你,卻沒本事讓你過得高興。
女人說,他對我挺好。
伍大夫說,我知道那種好,那種好你不會喜歡。
女人說,喜歡不喜歡你怎麼知道,他確實對我好,天下沒有比他更對我好的男人了。
伍大夫說,我可沒看出來。
女人說,你不必用這種口氣,你不必覺得高我們一等,我們過我們的日子,你看出來看不出來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女人平靜地說著,臉色卻有些發白。伍大夫看看她,想她也許真的很愛她的丈夫;但也許正由於不愛才極力要掩飾。
伍大夫說,對不起,讓你不高興了,我不是說你丈夫不好,他肯定是個好人,我是說,有時候兩個好人在一起,不一定能過得好。當然,你們也許是個例外。
女人歎了口氣,說,我該走了。
伍大夫卻繼續說,你們好也罷,壞也罷,我決沒有小看你們的意思,要說高他一等還說得過去,高你一等我真就不敢說了。
女人終於站起身來,說,你隻見過他一麵,你知道他什麼。
伍大夫有些哀求地說,你坐下來,咱們不談他了好不好,剛才一切都怪我好不好?
女人笑笑,拿起桌上的藥包,還是朝門外走去。
伍大夫在她的身後忽然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女人轉回身來,是一副憂鬱的神情,說,我有些相信那些傳聞了。
伍大夫心裏沉了一下,說,你很在乎是不是?
女人說,我在乎什麼,我憑什麼在乎。
伍大夫說,我從沒有主動問過任何女人的名字,對你是第一次。
女人仿佛顫抖了一下,然後望了伍大夫說出了三個字:林香文。
伍大夫不肯放鬆地說,你什麼時候再來?
女人說,不是四付藥換一回方子麼?
伍大夫這才笑笑,放她出了屋門。
女人是騎自行車來的,伍大夫將自行車轉回頭,又將裝了藥的布兜往車把上捆著。女人也不推辭,任他替她做著一切。
這時,院門口忽然有個聲音嚷道,哎呀呀,伍大夫幾時學得這樣有耐心了!
兩人同時嚇了一跳。伍大夫回頭望去,才知是後院兒的堂嫂。
堂嫂走到近前,對林香文打量了又打量的,然後說,大兄弟,眼光不低呀。
林香文一下紅了臉。伍大夫說,瞎說什麼,人家是來看病的。
堂嫂說,我還不曉得是看病的,來你這兒的女人哪個不說是看病的。
伍大夫說,我的好嫂子,你就少說幾句好不好。
眼看林香文推了車子已在往外走,伍大夫顧不得堂嫂,相跟了林香文,一直將她送出了院門外。林香文要上車時,伍大夫說,人們總愛跟我開玩笑,你不必介意。林香文說,我介意什麼。林香文說得淡淡的,倒讓伍大夫有些無趣。他就這樣無趣著看林香文騎車走了。
返回院兒裏,堂嫂仍不肯放過他,說,我記性不好,你像是頭一回送病人吧。
伍大夫不理她,徑直往自己的診室走。
堂嫂也跟進去,繼續說,看樣子,也是個有主的人吧,這回你就敢了?
伍大夫禁不住氣道,人家可不像你,不出兩句話就往那上扯。
堂嫂說,嗬嗬,你還真生氣了,為那麼個小女人?
看伍大夫沉了臉不吱聲,堂嫂將手裏的一樣東西猛地放在桌子上,淚水一下子溢滿了眼眶。
伍大夫一驚,見那是隻飯盒,曉得又是餃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堂嫂已經擦著淚水轉身走出去了。
伍大夫一向認為女人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如弟媳那樣的,自私,冷漠,一類是如堂嫂這樣的,有情,熱心。他想了很久,也不知該把林香文歸為哪一類,第一類顯然不對路,第二類似也不適合,她似是冷裏有熱,軟裏又有硬,屬於不好琢摸的女人。按伍大夫的本性,是沒有耐心琢摸女人的,可是,這個林香文,似是再也不好讓他忘記了。
林文香走後的第五天頭上,伍大夫覺得她該來了,頭天就辭了幾個第二天要來看病的病人,一心地等待林香文。
可是,一整天也沒見到林香文的影子。
伍大夫出來進去的,愈等就愈添一層失望。他想,藥喝下去是沒問題的,隻怕是她那個丈夫不準她來了。她丈夫不準她來可以有一百條理由,而他讓她來卻是沒有一條理由。可是,若是他的藥吃下去見好,他做大夫的完全有理由要他吃下去呀。不過,人家若不肯再吃,做大夫的又有什麼權利幹涉病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