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奇望著姨媽,心裏忽然像打開了一扇亮窗,她搖搖頭道,我倒覺得,媽媽是個看重個人的人,而姨媽是個看重時尚的人。
姨媽說,看重時尚也沒什麼不好,再說你媽媽那也不叫看重個人,那叫看重受苦,連個主見都沒有的人,怎麼能叫看重個人。
蘇奇不由漲紅了臉說,她是沒有主見,她要不是沒有主見,哪會有姨媽的今天。
姨媽也紅了臉說,你曉得什麼,後來也不是沒有招工的機會,她都像當初讓給我一樣讓給了別人,這輩子唯有這件事她做得有主見,她是自願的,你沒有理由這樣對你的姨媽說話。
蘇奇說,我沒有怪你,我是說,你不該輕視我媽媽。
姨媽說,你媽可真有福氣,有這麼個孝順女兒,可說心裏話,我可不想讓你受你媽媽的拖累,你該有另外的生活,姨媽所以一趟趟地跑,就是為了這個。你是有主見的孩子,你不會像你媽媽一樣地生活一輩子,是不是?
蘇奇心裏顫動了一下,說,跟媽媽種菜,我還沒覺出什麼不好。
姨媽以堅定的口吻說,其中的利害,早晚你會曉得的。
蘇奇沒有回避姨媽的到來。她對母親說,我不想讓你當一個犧牲自己掩護別人的人,該受掩護的是你。母親說,說什麼呢你。蘇奇沒再吱聲,她想,也許她並不完全為了母親,她的內心,還在渴望著那個有教養的男孩的出現?
姨媽來到菜地的時候,身邊還跟了個穿淺色衣褲的小夥子。
這是蘇奇和母親都沒想到的。蘇奇問母親,怎麼回事?母親搖搖頭,說,你姨媽一會兒一個想法,天曉得。
但蘇奇還是聽從姨媽同小夥子開始了單獨的談話。小夥子幹淨的裝束讓蘇奇不忍心淡漠他。
蘇奇請姨媽代她鋤草,她則與小夥子背對了母親和姨媽坐在菜地邊上。
我叫楊西。小夥子自我介紹說。
蘇奇笑笑,說,姨媽不是介紹過了。
小夥子說,我喜歡這名字,楊----西。
蘇奇更笑起來。
小夥子說,蘇奇這名字也好,凡是平聲和揚聲結合的名字我都喜歡,不管先平後揚還是先揚後平,都給人一種音樂感。你不覺得是嗎?
蘇奇望了這個叫楊西的小夥子,心想,開口就談名字的平聲揚聲的人,一定是個有趣的人。
下麵的時間裏,蘇奇就與楊西肩並肩地你說一會兒我說一會兒的,雖盡是些類似“揚聲平聲”的閑話,卻愉悅得很,仿佛兩個早就相熟似的。叫蘇奇驚奇的,楊西竟還談到了她的母親。楊西說,見到你母親的時候,叫人心頭一震。
蘇奇笑道,你震什麼。
楊西說,真的,不是開玩笑。
蘇奇說,那就說說看。
楊西轉回頭看一眼菜地裏的蘇奇的母親,說,說不好,感覺到的東西說出來就不是它了。
蘇奇說,那就別說了。其實,說不說的我也曉得。
楊西就讓蘇奇來說。蘇奇看看楊西鼓勵、期待的目光,果真就說出來一樣;見楊西搖頭,就又說出來一樣;楊西又搖頭,蘇奇就又說。一樣又一樣的,把母親的習慣、特點、品性以及做過的事情幾乎說了個遍。楊西卻仍是個搖頭。
蘇奇還從沒有與人這樣談論過自己的母親,也還沒人有耐心傾聽自己這樣的談論,待一一地說下來,連自己都感到了吃驚,原來母親是這樣的啊。楊西雖隻是個搖頭,蘇奇被自己的說感動著,仍是快樂的,她說,這也不是那也不是,莫非你比我還了解我的母親麼?
楊西說,你說的這些,我自是不知道,但也正由於不知道,感覺才可能更準確。你讓太多的事情遮敝了感覺,而我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遮敝。
蘇奇說,你總感覺感覺的,不說出來怎麼曉得遮敝不遮敝的。
楊西又轉回頭看一眼菜地裏的蘇奇的姨媽,說,其實,跟你姨媽今天也是第一麵,就沒那感覺。那是一種很突然的給人吃一驚的感覺。
蘇奇搖搖頭,不明白的樣子。
蘇奇和楊西的前麵是一條田間的小路,小路上時而有蘇奇熟悉的鄉親走過,蘇奇同他們也就時而地打著招呼。
楊西說,我就像回到了小時候,小時候我也是在菜地裏度過的。
蘇奇說,別打岔,還說你的感覺吧。
楊西說,晚上做夢,夢見的盡是菜地的事情。
蘇奇說,別打岔別打岔。
楊西看看蘇奇的眼睛,說,你母親的眼睛有一瞬間很亮,就像一個年輕女孩的眼睛;還有聲音,同你的一模一樣,沒有一點蒼老感。
停了一會兒,蘇奇說,就這些麼?
楊西想了想,說,還有平和,那平和又像已經活過了一百年。
蘇奇驚異地望著楊西。
楊西說,真的,我還是頭一回有這種感覺,也可以叫作感動吧。
蘇奇想,這是個什麼樣的楊西呢?母親又是個什麼樣的母親呢?不知為什麼,蘇奇開始向楊西說起了姨媽和母親在她心裏的對比,她說,母親對她好,姨媽也對她好,目前她雖然喜歡著母親和母親的生活,但她真說不準,哪一天會經不住另一種生活的誘惑,使她離開母親去走近姨媽。就像中學曾有過的一段戀情,說沒忽然就沒了,那種徹底,想起來自己都搞不明白。她說,楊西呀楊西,真不曉得你有什麼魔法,頭回見麵就叫人把平常不說的話說出來了;不過這話也不能白說,你一定要有個判斷給我。
楊西就說,你還說不準,我怎麼能說得準,要我說,任你自己的意願吧,你願意的,別人擋也擋不往;你不願意的,別人勉強也勉強不得。不過,這一點是能肯定的,按你姨媽說的去做要容易些,因為那是多數人的做法;你母親是個專注於內心的人,外界的事情,包括種菜本身,或許於她都可以是淡然的,唯有內心是屬於她自己的,這會太苦,太孤獨,我猜你是做不來的。
蘇奇說,就像是你的母親似的了。
楊西笑笑,忽然說,也許有一天會是的。
蘇奇臉紅一紅,心想,你是誰,你的家庭,你的工作,哪哪都還不曉得呢。
盡管這樣,蘇奇也沒去問,生怕破壞了什麼似的;楊西也不來問蘇奇,隻接了剛才“母親”的話題說了又說的,仿佛今天的約會專是來談蘇奇的母親的。
有一刻蘇奇插話道,母親說話從不肯跟人的目光相對,就像怕羞一樣。楊西問,她信基督麼?蘇奇搖頭說,有人倒勸她信過,她沒答應,佛她也不信,她從不燒香磕頭。楊西說,也許不一定是現成的宗教。有時候,心裏認定的東西比現成的宗教還有力量。
蘇奇望楊西一會兒,忽然說道,姨媽曾說,太曉事的人是靠不住的。
楊西說,我猜你母親就不會這樣說,你母親會說,你覺得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曉不曉事倒在其次。
蘇奇便笑了,說,今兒你把我母親利用得好苦。
楊西正想說什麼,姨媽捶著腰向他們走過來,邊走邊喊,你們還有完沒完啊!
以後的許多天裏,蘇奇便與楊西在一起了。或者在菜地裏做些活計,或者去楊西所在的市區玩耍,兩人是朝朝暮暮,形影不離。楊西在一家報社做著記者的工作,忙起來可以黑夜當白天地幹,不忙的時候也可以一連幾天地不去上班。楊西不上班的日子,便是蘇奇最快樂的日子,他們說啊,玩啊,鬧啊,就像許多熱戀的人兒一樣,是誰也不舍得離開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