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問男孩,你好像一直在跟著我們?男孩點了點頭。陳建問,為什麼?男孩說,有人要跟我打架,許多人。陳建問,什麼人?男孩說,我們同學。陳建問,他們在哪兒?男孩說,已經過去了,他們以為我跟家裏人在一起,就沒動手。男孩又說,我該謝謝你們。呂芳忍不住說,謝什麼,你這孩子,怎麼不早說,萬一真打起來,我們也好幫你呀。陳建又問,因為什麼?男孩低下頭,十分為難的樣子。呂芳望著男孩,忽然警惕地問道,不是因為偷吧?男孩委屈地抬起頭來,說,不是,因為哭,看電影的時候我哭了,他們就說,嚐嚐他們的拳頭往後就不會哭了。
陳建和呂芳帶了那男孩繼續往前走了,現在,他們讓男孩走在中間,陳建還拉了男孩的一隻手,仿佛真的一家人一般。
由於男孩的存在,陳建和呂芳沒再爭吵,倒是男孩一再提起他們剛才的話題,說他們的話他全聽到了,在他聽來他們並沒有什麼不一致的地方。陳建和呂芳奇怪地望著男孩,陳建說,你怎麼會這樣想?呂芳也說,我跟他怎麼會是一致的呢?男孩說,我也說不清,反正就覺得你們是一樣的。陳建說,也難怪,你才多大,懂得什麼呢。男孩不服氣地說,你們都哭了,我沒哭,至少你們對我來說是一致的。男孩又說,我不明白,你們哭是為什麼呢?陳建拍拍男孩的肩膀,我也跟你說不清楚,長大了或許你就明白了。
地道橋很快就過去了,他們走在橋下的時候正有一列火車從橋上經過,震耳欲聾的隆隆聲阻止了他們的談話,他們隻有將手拉得更緊,以證明他們之間的聯係。然後他們就那樣手拉著手走進了燈市。
人依然是一個挨一個的,各種各樣的彩燈排列在馬路兩邊,他們擠不到近前,隻有邊走邊遠遠地觀望著。呂芳是看一隻燈讚歎一聲,每一隻燈她都戀戀地回頭望了又望;陳建是看一隻燈失望一回,每一隻燈都恨不得快些繞過去;那男孩則緊隨了他們,時而隨了呂芳讚歎,時而隨了陳建失望,臉上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看到一隻孔雀燈時,正趕上孔雀開屏,五顏六色的燈在孔雀身後鋪展開成一麵美麗的彩扇一般,引起人們的一陣歡呼,有不少拿照相機的人趁機哢嚓哢嚓地拍照,還有許多遠些的人要湊到近前。人群便開始擁擠。陳建和呂芳各拉了那男孩的一隻手,呂芳是要往燈前擠,陳建則往人群外擠。呂芳覺出了阻力,便說,陳建,別的可以不看,這孔雀一定得看。陳建說,想看明兒去公園看真的去,假的有什麼好看的。呂芳說,廢話,真孔雀有燈麼?陳建說,別傻了,好看的還在前頭呢。呂芳說,知道你是怕擠,你怕我不怕,你走吧!兩人隔了男孩,你一句我一句的,周圍的人將他們三個忽兒擠到這裏,忽兒擠到那裏,就有那被擠煩的,感覺到他們胳膊的障礙,又聽到他們的爭吵,便高聲吼道,扯鋸玩兒家扯去,跑這兒摑什麼亂呀!嘴裏嚷著身體也使了勁,狠狠地將他們向外擠。其他人也找到了擁擠的源頭似的,幫了那人向他們湧來。群眾的力量是太大了,他們三人很快地鬆了手,腳也離開了地麵,就像同一樹枝上的葉子被打了個七零八落。最後三人在地上站定時,已是到了離馬路中間的分界線不遠的地方,且各在一處,誰也看不見誰了,隻見到分界線上站得筆直的警察,目光對了正前方,如同做的假人一般。
呂芳先喊了聲陳建,陳建又喊了聲呂芳,兩人相互答應著,終於走到了一起,而那男孩卻不知哪裏去了,他們也不知他的名字,無法喊他,隻好由了他去了。這時呂芳仍對那孔雀戀戀不舍,說,要不是你拖後腿,早擠到跟前了。陳建卻顯得十分地疲憊,兩腿彎曲地站著,好像很想坐下來又不可能做到,隻有勉強地由腿支撐著。呂芳有些同情地看看陳建,說,這回聽你的,看前頭的燈去吧。陳建看看前麵,前麵仍是人山人海的,黑壓壓的一片黑腦袋。陳建說,你要聽我的,咱就往回走吧。呂芳吃驚地瞪大眼睛,說,不看燈了?陳建說,不看了。呂芳說,你說不看就不看了?陳建說,你要想看就自個兒看,我是不看了。呂芳說,虧你還是個男人,擠一下就受不了了。陳建說,不是怕擠,就是不想看了……也不是不想看了,是壓根不想在這兒呆了,一分鍾也不想呆了。呂芳看著陳建,心想,他是又犯病了。陳建則開始仰了腦袋朝天上看著,仿佛要從天上回家似的。呂芳說,好吧,你不想看我自個兒看,也省得讓你拖累我了。陳建的目光從天上收回來,看一看呂芳,轉身就朝了馬路的另一邊走去。眼看要越過警察越過那條分界線了,呂芳忽然喊了一聲,陳建!陳建回過頭,見呂芳正撥開兩邊的人向他奔跑過來。
呂芳氣喘籲籲地在陳建跟前站定,說,忘了問你了,今兒你為什麼要來看燈?陳建怔了一下,說,我說過,不到時候是不能說的。呂芳說,你不說我也猜得到。陳建說,你怎麼猜得到。呂芳說,我猜你跟我是一樣的。陳建說,我跟你怎麼會一樣。呂芳說,你真的就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要來麼?陳建奇怪地望著呂芳,為什麼?呂芳說,為看你做的那隻燈。陳建怔了一會兒,忽然地又笑起來,說,沒有我做的燈你也會來的,你不用感動我,我決不會再去看了,包括我做的那隻。呂芳說,我說的是心裏話。如果沒有你做的燈,我說不定會跟你回去的。陳建仍是不相信地笑著,並且開始朝背離呂芳的方向走去。呂芳在他的身後無奈而悲憤地罵道,你個不知好歹的東西!你個想好又想巧的東西啊!由於悲傷和憤怒她的聲音出奇地大,幾乎壓過了一切的嘈雜,許多人朝她看著,在以為她遭了哪個天大的欺侮,連一直對她視而不見的警察都不由地問她,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
兩人終於還是各走各的路了。呂芳邊看燈邊流著眼淚,自以為是在為與陳建的分手而哭,可是逢到人們對一隻燈歡呼時,她也情不自禁地隨了歡呼起來,歡呼的時候竟有一種自由自在的感覺。讓她更不能原諒自己的是,她隻顧看燈,竟是沒注意做燈的單位,直到將所有的燈看完向回返時,她才想起陳建的燈她其實跟沒看到是一樣的。這時陳建已回到了家裏,他將自己關在洗澡間不停地洗啊洗啊,眼前的情景卻怎麼也沒法洗掉。那就是他再次經過地道橋時,意外地看到了那男孩在下麵的汽車道上被許多人追趕的情景。男孩白淨的臉顯得蒼白、驚恐,像一隻受傷的鳥兒在人群中衝撞著,那些被衝撞的人很快也變成了追趕男孩的人。陳建在人行道上不由地也奔跑起來,試圖去救助男孩,但跑到地道橋的盡頭時那男孩和追趕的人都已不見了蹤影。他不知男孩今晚會遭遇怎樣的命運,他想若是留下來與呂芳一塊兒看燈也許要好些,至少不會見到那樣叫人心痛的追趕。可是他又想,心煩其實比心痛是更難忍受的。現在,他已不願再去想他做的那隻燈了,比起今晚見到的一切,那隻燈又算什麼呢。
後來,他聽到呂芳進門的聲音,沒一會兒陳曉華也回來了,陳曉華進門就問,媽,今兒晚你一定哭得一踏糊塗吧?呂芳說,你怎麼知道?陳曉華說,連我都哭了,你還不哭?我爸呢,我爸哭了沒有?
陳建忽然將水開到了最大,呂芳的聲音與水聲攪和在一起,使他一句也沒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