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長和同學們一齊喊,對,太對了,跳一回集體舞,跳一回青春舞!
隨著喊聲,同學們紛紛站了起來,搬動桌椅,收拾著場地。我來來回回地走在其中,興奮地作著指揮。我讓男女同學隔開,兩邊拉著的手一定是異性的。大家好像也巴不得,自覺尋找著兩邊的異性,特別是班長,搶似的拉住兩個女同學的手,一刻也不肯鬆開了。有人便打趣說,原來你是個色鬼啊,裝了三十年,今天終於現出原形了。
隨了小姐放開的音樂,我站在場子中央,領舞一般率先跳起來。大家移動腳步,晃動身子,呼應著我的跳。這感覺真是好極了,一瞬間,仿佛重新回到了三十年前。天啊,我發覺我的眼睛都潮濕了。
這樣地跳了一會兒,我便也加入了大家的行列。
不知怎麼,左手拉著的竟是個女同學。我聽到班長喊,你們不行,得加進個男同學!
我才發現,男男女女雙雙對對的,再沒有多餘的男同學了。
這時,忽然就聽有人喊,來了來了,又來了一個!
大家隨了那人的目光朝門口望去,就見一位身穿西服的的中年男人站在那裏。
不知是誰叫道,那不是孟誌偉嘛,孟誌偉這小子,倒愈長愈帥氣了。
班長也喊,孟誌偉,還愣著幹什麼,快進來快進來,挨著咱們的文體委員。都是同學,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我聽出了班長譏誚的語氣,但我看到,孟誌偉在聽話地向我這裏走來。
孟誌偉比在學校時高出了許多,人也白了許多,鼻梁上架副眼鏡,就像個文文靜靜的書生。他很自然地叫了聲我的名字,就站在我和那女同學中間,拉住了我們的手。那女同學說,我是誰?叫不出來了吧?他笑著想了想,終於也叫出了。笑著的時候,我才看出了他臉上歲月的痕跡,那痕跡似突現著一種氣質:憂鬱。
孟誌偉一來,班裏同學就算到齊了,大家的情緒更高漲了幾分,跳啊跳的,一個個的像年輕了三十歲。我發現,班長臉上的笑容似少了許多,話也說得少了,我想,若是為我和孟誌偉那件老早老早的事情,與他又無關係,至於如此麼?
孟誌偉的手和我的手拉在一起,開始還沒覺得什麼,漸漸地,我覺出我的手被攥得好緊,緊得都有些疼了。我詫異地轉臉看他,發現他的目光是茫然的,臉色也有些慘白。我說,你沒事吧?他說,沒事。他開始鬆開我的手,徹底地鬆開,從隊列裏退了出去。我想,真是個怪人。轉瞬我就又沉浸在集體的快樂的氣氛裏了。
跳到了一個階段,不知從哪個同學開始鬆了手,停了腳步,於是,大家從夢裏醒來一般,也隨了停了下來。
待大家重新坐在一起,已是近午了,酒店小姐開始一趟趟地上著各式酒、菜。
就見笑容少了的班長端起杯白酒站了起來,他說,我提議,為了我們全班同學這次三十年後的聚會,幹杯!
大家一齊響應,正要喝下去,班長忽然又說,慢,我再提議,同時為了我們蘇老師,幹杯!
大家怔了一下,看看班長鄭重的表情,還是都響應了,端起杯,喝了下去。
班長環視一圈,看看各人眼前的杯子,說,這杯酒,都得喝幹,沒喝幹的自覺點!
大部分女生杯裏的酒都沒喝完,幾個男生的酒下去得也不多。班長朝對麵的孟誌偉看了看,說,孟誌偉,你太不像話,來得最晚,跳舞表現得也不好,酒喝得還最不爽快,幹了幹了!
孟誌偉笑笑,說,對不起,我身體不好,不能喝酒。
班長說,這個年齡的人哪個身體好?我高血壓加心髒病,可我幹了。
班長把杯子底朝上晃了晃,臉色微微地有些紅,不知是由於較真,還是喝酒的緣故。
孟誌偉仍笑了說,我真的不能喝酒。
班長的臉顯得更紅了,說,不行,至少這杯酒得幹了,我說過了,這杯酒是為了大家難得的聚會,是為了逝去的蘇老師。
孟誌偉的笑在臉上僵了一會兒,終於消失了,換了堅決的語氣說,我說過了,我不能喝酒。
班長說,真的不喝?
孟誌偉說,真的不喝。
班長的目光轉向大家,說,孟誌偉不肯喝這杯酒,大家說怎麼辦?
有人就說,罰他,罰他三杯!
也有人說,不能喝就算了,那麼較真幹什麼。
班長說,這杯酒我還真要較一較真,同意我剛才的提議的,同學們,兄弟姐妹們,你們給我個麵子,把這杯酒幹了!
班長說得眼睛都紅了。我想,不就一杯酒嘛,咋就這麼難呢?我便站起來,衝了女生們說,姐妹們,看我的!接著手一抬脖一仰,一杯酒就喝了下去。
班長和一些男生齊聲叫好。在叫好聲中女生們也隻好學我的樣子將酒喝了。接著幾個沒把酒喝完的男生也重新端起了酒杯。
這樣一來,大家的目光就都朝向了孟誌偉。
孟誌偉看著眼前的酒杯,審視似的,好半天,才端起酒杯說道,好吧,就為了咱們三十年後的聚會,我喝了。
班長想要說什麼,孟誌偉卻早已將酒喝了下去。
班長說,不行不行,我是兩個提議,你隻喝了一個,不能算數。
有人就說,什麼提議不提議的,大家喝了一杯,他也喝了一杯,就算了。
班長說,不行,你們算了,蘇老師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算的。
班長這樣說,大家便恍然覺出,班長的提議是有意對了孟誌偉的了。
那時候,班主任蘇老師對班長好大家是都知道的,但蘇老師對孟誌偉也不錯,不知為什麼,文化大革命中蘇老師挨批鬥時,孟誌偉特別積極,言辭激烈,情緒亢奮,似與蘇老師有刻骨的仇恨似的。相比之下,班長倒因為不肯揭發蘇老師而被稱為了反動權威的孝子賢孫。
這些事大家都是知道的,但那時候都是小孩子,過了這麼些年,早該忘掉了。大家便覺得,班長真是有些過分了。
在大家的目光下,班長大約也覺出了什麼,忽然端起酒杯說道,不管怎樣,蘇老師這杯酒是要敬的,孟誌偉不肯喝,那我就替他喝了吧。說罷就將一杯酒一飲而盡。而這時的孟誌偉開始與身邊的同學說著什麼,並不在意班長的喝一樣。
在大家的叫好聲中,班長總算將事情告一段落,開始了其它的說辭。別的同學也你一句我一句的,各自借敬酒抒發著心中的感慨。我也幾次站起來敬酒,一種說辭又一種說辭的,且每每一飲而盡,每每被大家抱以熱烈的掌聲。其實我是很少喝酒的,這樣的場合,也許像肖蘭說的那樣,我是又一次“得意忘形”了。
但我心裏真是高興,高興得沒了一絲想法,高興得連身邊的肖蘭都忘了。待我有一刻想起肖蘭的時候,發現肖蘭已離開坐位,正與孟誌偉坐在門廳的沙發上說著什麼。
當然,沙發上也有別的同學,酒已喝到了另一個階段,同學們開始三三兩兩地說著小話兒。
我走到肖蘭和孟誌偉跟前,快樂不減地同他們打著招呼。我說,你們好親熱啊。
他們停止了說話,笑著看我。
我說,孟誌偉,肖蘭猜你不會來,猜你為了我當年那封信不會來,看來她猜錯了吧?
我知道這話不該說的,但似乎是酒的作用,不知不覺就說出來了。
肖蘭的臉立刻紅了,有些惱火地看著我。孟誌偉卻不在意地說,怎麼會,那事我早忘了。
我說,我知道,信是不該那樣寫的。
孟誌偉看著我,好像不知說什麼好。
我說,不過我更知道,你不會因為那信記恨我一輩子的。
孟誌偉說,當然,怎麼會。
孟誌偉和肖蘭都沒有更多的話說,像是在等待著我的離開似的。意識到這一點,我立刻知趣地走開了。
班長正與幾個女同學說得熱鬧,我走向了他們。本想參與他們的熱鬧的,可心裏忽然沒來由地亂糟糟的,一句話也沒湊上去,倒對他們的熱鬧生出了幾分反感。
這樣的心情一直持續到了聚會結束,聚會結束時,我看到孟誌偉和肖蘭才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不知為什麼,對他們,對班長,對所有的同學,我都有些親熱不起來了。
分手走時,我沒有同肖蘭一起走,聽到肖蘭喊我時我不管不顧坐上了班長的車。班長一路體貼又周到,將我送到家門口時,還知己一般握了我的手,說了兩件我從沒聽說過的事情。
當天晚上,肖蘭打來電話,張口就問,你知道孟誌偉為什麼不肯喝那杯酒麼?
我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肖蘭沒在意我的態度,說,那天,就是蘇老師帶我們跳集體舞那天,同學們散去以後,蘇老師在教室的黑板上寫了一句話,讓孟誌偉看見了。雖然寫完蘇老師就擦掉了,卻讓孟誌偉記了一輩子。
肖蘭聽不到我這邊的聲音,說,你不想知道那句話是什麼嗎?
我說,不想知道。
肖蘭執拗地說下去,那句話是:有一天看到某某的裸體舞,將是我的節日。
我眼前浮現出蘇老師瘦瘦的臉,一雙小眼睛有些傲慢又有些卑怯地藏在鏡片後麵。我真想知道“某某”是誰,但仍沒吱聲。
就聽肖蘭說,我不想把你的名字和這句話連在一起複述出來,但黑板上寫的確是你的名字。
我的心猛地一顫,拿電話的手有些抖。我想起與班長分手時他說的那件事情:有一次,孟誌偉押解被批鬥中的蘇老師去廁所,逼著蘇老師把褲子脫了,用皮帶抽打蘇老師的下身,幸虧班長去廁所看見,才阻止了他。
我努力平靜了聲音,對抗似的說,肖蘭,你知道孟誌偉為什麼不想參加同學聚會麼?
肖蘭說,你說為什麼?
我說,他心裏有愧,他在逃避。
我把那件事說給了肖蘭。
肖蘭說,是班長跟你說的?
我聽出肖蘭的聲音也有些發顫,我說,是孟誌偉跟你說的?
肖蘭說,也許因為黑板上那句話,孟誌偉後來才那樣幹的。
我說,也許是孟誌偉為自己的行為開脫編造的呢。
肖蘭說,決不會,我了解孟誌偉。
我冷冷地說,你當然了解孟誌偉。
肖蘭說,知道嗎,班長現在的妻子正是孟誌偉的前妻。
我怔了怔,說,怎麼不知道,班長還說,孟誌偉用對蘇老師一樣的辦法對待過前妻。
……
肖蘭那邊長久地沉默著。我哪裏知道班長和孟誌偉的關係,但我慶幸我說的事情肖蘭也不知道。
我要放電話時,肖蘭忽然說道,不知道的事,對於我們是太多了……
放下電話,我忽然想起來,明天是我的生日。原計劃是要約些朋友好好熱鬧一場的,但現在,我是要徹底地放棄了。想到明天我將一個人孤單單地度過,眼睛不由地有些潮濕。我盡力地想,很好,非常非常地好,沒有比一個人更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