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班長也來請我跳舞了。這一次聚會,他仍是個班長樣子,裏裏外外地費心操持,記得文革初期,他帶全班四十多人去北京串聯,那時大多都是十四五歲的孩子,從沒出過遠門,聯係往返的車次,聯係吃、住的地方,以及與北京高校紅衛兵的接洽,全憑了他一個人。他那處世不驚的從容作派讓所有的同學都欽佩之至。但他也有讓人難以容忍的毛病。在我的印像裏,他從沒正眼看過任何一個女生,女生與他說話,他的目光從來是朝了別處的。有一次上音樂課,老師教我們跳集體舞,全班同學手拉手地圍成一圈,到了他那裏,他死活不與身邊的女生拉手,終使老師不得不替代了他的位置。
我問班長,還記得跳集體舞嗎?他怔怔地說,集體舞?什麼集體舞?
他似早已將過去的事忘記了。我不客氣地提醒他,指出是哪一個女生,哪一次的音樂課。他從容地笑笑,說,想起來了,是蘇老師帶我們跳集體舞那次吧?那次音樂老師病了,蘇老師就代他上了。
他竟然還記得!蘇老師是我們班主任,一個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
我說,要是蘇老師還活著,要是蘇老師見你跟女同學跳舞,不知心裏會怎麼想?
班長歎了口氣,說,可惜他再也見不到了。
一會兒,班長又說,這次聚會,咱班缺兩個人,一個是蘇老師,一個是孟誌偉,蘇老師是沒辦法來,孟誌偉是沒臉來。
我聽了嚇了一跳,心想,難道孟誌偉寫信的事他也知道了?就是知道了,也沒他說的那麼嚴重啊。我沒敢再說什麼,生怕他追問起信的事情,若他真看得那麼嚴重,我是決不會再說一個字的。
可是,班長的思路仍在孟誌偉身上,他又說,孟誌偉這個家夥,真沒看出來,幹出那種下流的事情。
我不得不問,你知道了?
班長說,誰不知道,若讓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說,那時候還都是小孩子……
班長打斷我說,從小看大,愈是小孩子才愈能看出人的本質。
我不便再說什麼,隨了節奏心不在焉地跳著,剛才的“得意忘形”一時間跑得無影無蹤。我想,班長知道了,別人也就一定知道了,可是,他們是怎樣知道的呢?
一曲跳完,我來到肖蘭身邊,問她是否跟人說過孟誌偉的事。肖蘭說,沒有啊。我說,班長很是知道。肖蘭說,他怎麼說?我便把班長的話說了一遍。肖蘭說,奇怪,他是怎麼知道的?這時,一位男同學請我跳舞,肖蘭不好再說什麼,我也隻好隨了男同學去了。
大家又說又唱又跳的,把個酒店幾乎鬧翻了天。
那兩對夫妻已離開坐位,分頭找同學說話去了。時間不長,就有同學傳過話來,說,知道哪個從中牽的線麼?是咱們班長啊。
這話迅速地傳播著,很快幾乎所有的同學都知道了,有潑辣的女同學便將班長從舞場上拽下來,要他老實坦白是怎樣將兩對夫妻撮合成功的。
班長望望唱歌、跳舞的同學,說,這亂糟糟的,就是我講明白了,你們也聽不明白。
有頑皮的男同學立刻吹了聲口哨,兩手作著暫停的手勢,要大家安靜下來,聽班長“講過去的故事”。
大家鬧了一陣,像是也鬧夠了,聽話地坐下來,等待班長的開口。
班長說,在我講之前,要先爭求一下當事人的意見,隻要當事人同意,我就開講。
一對夫妻說,講吧講吧,隨便你怎麼講。
另一對夫妻沉默了一會兒,丈夫忽然說,隨便你怎麼講,反正你也不是當事人,講出來也沒人信的。
大家便笑起來,紛紛說,還沒講呢他就先怕了,看來是他先追的人家了。
班長說,不管怎樣,你們是都同意講了,那我就開始了。
班長是個喜歡以他為中心的人物,過了這麼些年,這一點似依然是原來的樣子。他站起來,環視了一下大家,將聲音提高了些說道:
1970年冬季的一天,一位同學找到我,問我能不能幫他辦件事情。這同學的名字我先不說,大家呆會兒可以猜猜。我問他什麼事,他說據他了解,一個女同學喜歡上了一個男同學,而這個男同學又不值得她喜歡,他不能眼看著她走到邪路上去。我一聽就明白了,我說,你這是想讓我牽線搭橋,讓人家回心轉意喜歡上你吧。他說,你明白就好。我當時滿口答應,說你放心吧,這事包在我身上,她喜歡誰也不能去喜歡他呀,她喜歡誰也不能不喜歡你呀。我這一說,可把他高興壞了,當下就把我抱了抱。我說,抱我做什麼,你就等著到時抱人家去吧。
大家哄地笑起來,目光朝了那兩對夫妻,看看這一對又看看那一對的。身邊的肖蘭問我,你覺得是哪一對?我說,我覺得是班長在杜撰故事。肖蘭笑笑,以肯定的口氣說,不是杜撰,是真有其事。我驚奇地看看她,說,你怎麼知道?她卻又不說了,專心聽大家說的樣子。大家在紛紛催班長講下去,說,後來呢,後來怎樣了?
班長說,後來還不明擺著,我一出麵,事情就成了唄。
有同學便朝了兩對夫妻問,到底是哪一個找的班長,趕快坦白!
兩對夫妻都爭搶著說班長是胡編亂造,壓根沒有的事。其中一位妻子還說,他牽的線不假,可他先找的我們。
大家便又都看班長,有人說,班長你不能唬弄大家,到底誰先找的誰,這事得說清楚。
班長說,說不清楚了,我一張嘴,他們四張嘴,怎麼說得清楚。
班長的樣子並不急,漫不經心地笑著,像是默認了自己的胡編亂造,又像不屑與兩對夫妻爭辯。
有人說,怎麼就說不清楚,班長你把找你的那人點出名來,看他還敢賴帳?要不敢點名,就是你在胡編亂造了。
班長依然笑著,不說什麼。
又有人說,我倒想知道,那女同學喜歡的男同學是誰,不會是我吧?
大家一邊哄笑著,說,你也配,一邊觀察那兩位女同學,要從她們的神情看出點什麼似的。可是,兩位女同學一個比一個鎮定自若,她們坦然地笑著,臉紅也不紅,班長真的是胡編亂造的一樣。不過,我看著兩位女同學想,若換了我,我也許一樣會鎮定自若的,都三十年了,即便是真的,還值得現在臉紅一紅嗎?
這時,一個女同學說,班長,這事你做得可不對吧,人家喜歡張三,你非讓人家喜歡李四,這不是幹涉戀愛自由麼?
大家也跟了起哄,是啊是啊,這不是幹涉戀愛自由麼?
班長看了女同學說,你那是道理,我這是生活,生活多麼豐富多彩,豈是道理可以套上去的?
大家又跟了班長起哄,是啊是啊,道理算什麼,道理怎麼套得上生活呢?
我看看肖蘭,覺得她此時的神情很奇特,她眯了眼睛,嘴角流露著幾絲嘲諷,是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樣子。肖蘭就是這樣,偶而露崢嶸,使你會忽然覺得她從前的無主張全是裝出來的。而在她無主張的時候,你又會全然忘記她的“露崢嶸。”
我很不情願地確信,肖蘭是了解班長所說的一切的。
在大家的哄笑聲中,我又一次問肖蘭,你怎麼知道真有其事?
肖蘭說,我也是聽人說的。
我不放過地問,聽誰說的?
肖蘭沉吟一會兒,說,想不起來了。
我說,班長說的是誰?
肖蘭說,王惠珍。
我看看那兩對夫妻裏小眉小眼卻是挺秀氣的一個,說,她喜歡的男同學是誰?
肖蘭說,孟誌偉。
我怔了一下,說,王惠珍真是有眼無珠,班長這事倒是辦對了。
肖蘭卻說,班長即便不管也沒戲,孟誌偉一點不喜歡她,那時候孟誌偉喜歡誰你又不是不知道。
沒想到,肖蘭倒一下子轉到我這裏來了。我看著肖蘭,說,我知道你是聽誰說的了。
其實我也是瞎猜,肖蘭的臉卻真的紅了,她說,我能聽誰說,我是道聽途說。
我說,孟誌偉,對不對?
肖蘭低下頭,不敢再與我對視,嘴裏卻說,真的想不起來了,都多少年的事了。
我說,真是奇怪,怎麼從沒聽你說過呢?
肖蘭說,你也沒問起過呀。
我說,我是說,你跟孟誌偉有聯係,我為什麼一點不知道呢?
肖蘭說,我說過跟孟誌偉有聯係嗎?
我說,那你抬頭看著我,說跟孟誌偉沒有聯係。
肖蘭紅著臉抬起頭來,目光裏卻出人意外地增添了從容和堅定。她說,你不用這樣,不是我不說,是你一直不想聽,我多少次想跟你說孟誌偉,你都不想聽。你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太自信,最大的優點也是太自信,你任何時候都有肯定的決斷,你卻同時又沒有耐心傾聽別人、尊重別人。
肖蘭說完,眼睛毫不示弱地對著我,那目光簡直是噴火般地,亮得嚇人。我倒有些被嚇住了似的,不由自主地轉移了目光。
大家依然興致不減地同班長和兩對夫妻逗鬧著。有人已經把問題提到他們的性生活上去了。
我感到,大家的興致也許不在逗鬧上,而是對這兩對夫妻的結合的詫異,而這詫異又是講不出一點道理的,人家都好好地在一起生活三十年了,你還詫異,不是詫異得很滑稽麼?就如同這肖蘭,她與孟誌偉竟是有聯係的,他們的聯係我竟是一無所知,我當然會感到詫異,可是,詫異在事實麵前隻會顯得滑稽。
肖蘭指責我太自信也許是有道理的。細細想來,她確實與我提到過孟誌偉,卻都被我專橫地打斷了她。我在聽別人說話時表現出的不耐心和粗糙,我自己是知道的,但並沒有特別在意,現在肖蘭當作大事一樣(這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地提出來,我才忽然感到,一向自以為是的我,對肖蘭的了解也許遠不如肖蘭對我的了解。
我不知再對肖蘭說點什麼,卻又十分地不甘心。我從沒被別人說得無言對答過,況且是被肖蘭這樣的人說得無言對答,我想,我不能說什麼也要做點什麼,不然憋也要憋死了。
這時,恰巧班長指了我和肖蘭說,你們在說什麼?大聲點,讓大家也聽聽。
我得了機會一般,猛地站了起來。站起來就像擺脫了肖蘭,就像離得肖蘭遠了,就像她說的那些已經顯得微不足道了,在分別三十年的同學歡聚一堂的時候,談那些陳年瑣事是多麼小家子氣呀。這麼想著,我的自信開始恢複著,仿佛肖蘭真的就是小家子氣了。
我說,班長,我們在討論一個建議。
班長說,什麼建議?
我說,就怕班長不感興趣,因為班長不肯拉女同學的手。
班長哈哈地笑起來,說,我知道了,集體舞!
我說,也不能總拿人家夫妻開心,大家跳一場集體舞,人人有份,人人快樂,人人又重新年輕了一回,大家說對不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