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夏像是有意將後麵的故事講得簡單了許多,他深深地籲了口氣,說,對不起,我說過我講不來輕鬆的,至少這些天講不來,這些天腦子裏全是這事情,要講就隻有講它了。
大家顯得比方才安靜了許多,他們看著老夏,想對老夏的故事開幾句玩笑,使氣氛重新活躍起來,但誰也沒想出合適的話來。
這時,小馬忽然問道,那個女孩子你認識麼?
老夏停頓了一會兒,還是答道,她是我的母親。
老夏這一說,大家就更安靜了,連小馬一時都無話可說了。
老夏看看大家,有些知趣地站起身來,說,我本是想來輕鬆的,沒想到倒給大家帶來了沉重。
老夏向外走著,李明不由地也站起來隨了老夏向外走。小馬說,李明你坐你的,我來送老夏。李明這才意識到自己已隨老夏走到了門口,就說,你送我送不一樣?都是這樓裏的,我也該回去了。
小馬顯然沒想到李明的走,說,李明你還沒講故事呢?
李明向小馬拱拱手說,抱歉,下回再補吧,這回我也是一樣沒的可講。
小馬和趙奇站在門口,目送李明和老夏一個往樓上走,一個往樓下走。樓裏的燈壞了,轉瞬間兩個人就淹沒在黑影裏不見了。
李明回到家裏,一直被老夏的故事纏繞著,他跟老夏素不相識,話都沒說一句就離開了,卻沒想到,跟老夏的故事倒相識在一起了!他不由地對老夏有些恨怨,心想,這個老夏,仿佛早曉得他的心思似的。
他打開電視,見是廣告,就換了個頻道;又是廣告,就又換;換到第六個,他心想若還是廣告就看下去。出現的卻是新聞,且是地方台的新聞,上麵的麵孔一個比一個陌生,他一陣火起,伸手就按了遙控器的開關,使那電視重又恢複了沉寂。
這時,李明忽然聽到門鈴的響聲。
李明將門打開,見到一個不認識的女子站在門外。
李明問,你找誰?
那女子笑笑說,我就住在樓上,想找您借樣東西。
李明隻好請她進來,問她借什麼東西,又說怎麼從沒見過她。
那女子說,我住在我姐家,我姐出差了,要我替她看家。
李明便想起另一個女子,瘦瘦的,高高的,每日獨來獨往的,從沒見她跟人說過話。李明發現這妹妹比姐姐長得喜興了許多,一笑兩隻眼睛就眯起來,僅剩的一絲縫裏閃出的亮光很是動人。
她要借的是一把鉗子,李明找出來遞給她。她看看李明,說,謝謝,呆會兒用完了就還你。
李明看著她輕盈地走上樓梯,便關上了房門。
李明重又打開電視機,已不再是廣告,卻也不好看,是台灣的一部言情電視劇。李明心不在焉地看著,老夏的故事仍在腦子裏不斷地閃現著,那借東西的女子很快就被他忘記了。
大約隻過了十分鍾,門鈴又一次響起來。李明打開門,見又是那女子,手裏拿著鉗子,熟人一般地衝他笑著。
李明接過鉗子,見她沒走的意思,就問,還有事嗎?
她說,不好意思,我還想借改錐用一用。
李明轉身為她去找改錐,她就隨李明也進了屋。
李明在裏間聽到站在外間的她說,你家比我姐家寬敞多了。
李明走出來把改錐交給她,問她做什麼,要不要他幫忙?她連連搖頭說,不用不用,一點小問題,一會兒就好,用完了就還你。
李明再一次將她送出門外,發現她的兩條腿很長,一步就邁過去兩節樓梯。李明關上房門想,看她那樣子,不像是喜歡借東西的人。
又過了十分鍾的樣子,門鈴又響了,李明猜又是那女子,懊悔剛才沒告訴她別著急送還,明天送還也不晚。
果然又是她笑吟吟地站在門前。
李明接了改錐本想關門,不知為什麼開玩笑地問道,還要借什麼東西?
她卻反問道,我要還借呢?
李明遲疑了一下,說,我隻有借給你。
她接口說,心裏其實是不想借的。
李明說,不是不想借,是懶得一次次地開門。
她笑了說,其實,這些東西我姐家都有。
李明驚異地望著她。
她說,可以進去說話嗎?
李明點點頭,引她第三次走進了他的房間。
她坐下來,自我介紹說,我叫董文麗,我姐叫董文娟,我姐叫什麼你還不知道吧?
李明搖搖頭,不說什麼,隻等待著她的解釋似的。
她說,我不想一個人呆在我姐的房間,想出來找人聊天,但又不知找的人是否可靠,隻好就借東西。我想要是借三回還有耐心借給我的人,肯定是可靠的。
李明便笑起來,說,其實,第二次見到你我就有些不耐煩了。
她說,我覺出來了,不過我覺出你的不耐煩不是對我,是一種心不在焉,你好像有什麼心事。
李明一邊有些驚奇,一邊又覺得她是在賣弄聰明,就說,那你說說看,我有什麼心事?
她看看牆上的照片說,什麼心事我就說不準了,也許跟你妻子、女兒有關,她們不在家,你在想念她們?
李明搖搖頭說,不對,是我有意把她們氣走的。
她說,這就更對了,你氣走了她們,你又懊悔,所以你才想念她們。
李明仍搖著頭,說,不對不對,是另一件事,因為另一件事才有把她們氣走的事的。
她望了他一會兒,說,能跟我說說麼?
李明避開她的眼睛,拿起暖瓶倒了杯水遞給她。他奇怪自己竟真的跟一個陌生人“聊”起來了。
她說,我姐姐有什麼心事就跟我說,因為我總能讓她高興起來。
見李明不說話,她問,你不相信?
李明說,我沒有不相信,我是在想,能願意跟你說出心事就算不易,能讓說出心事的人高興起來就更不易了。
她說,不過,她高興是高興,但從沒按我說的去做過。就好比她為一個人的死一輩子不嫁人的事,我能讓她明白那個人的死不是她的過錯,但不能說服她不再獨身。
李明心裏就不由地一震,說,你是說,那個人的死跟你姐姐有關?
她說,不是跟我姐有關,是我姐認為跟她有關。那個人原來愛我姐,被我姐拒絕了,時間不長那個人就出車禍死了。我姐認定人家是為她而死,就要以不嫁人償還她的“罪孽”。我對她說,任何一件事的發生都不是一個原因造成的,你怎麼就認定是為你而死?他興許是酒後駕車呢,他也興許是想另外一個女人呢,或者壓根不是他主觀的原因,壓根就是該他倒黴,對麵來個車違章撞了他。但我姐堅持說如果不是她拒絕了他,他也許就出不了車禍。為這事我還去作了調查,結果是因為夜間行車闖紅燈,跟從右方向開來的一輛卡車相撞而死。我說,怎麼樣,他闖紅燈跟你有什麼關係?我姐卻說,你怎麼不想一想,他為什麼要闖紅燈?我說,你不要自作多情好不好,闖紅燈是一刹那一瞬間的事,沒有想好為什麼才去闖紅燈的。我又說,有些事是不能隻靠因果關係來解釋的,也許他是命該如此,誰能左右得了命運呢?沒想到我姐說,你說得對,他命該如此,我也命該如此,上帝是要以他的死來懲罰我呢。我說,懲罰你什麼呢?她說,懲罰我的拒絕。我說,你拒絕有什麼錯呢?她說,他愛有什麼錯呢,可是上帝懲罰了他。她說也許還有一個更大的我們不曉得的因果關係左右著我們,我們沒有一點辦法。我說,你這個人,怎麼就不懂得為自己找點快樂?她就說,你這個人,麵對一個人的死,怎麼還能樂得起來?我說,我怎麼樂不起來,他跟我有什麼關係?他跟你又有什麼關係?這麼沉重的十字架你值得背麼?她說,不管怎樣,我要憑我的心做事。後來,我好說歹說的,她總算答應我要高高興興的,不再去想這件事。但兩年過去了,她始終還是不肯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