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雪去洗水果,回來時朱小玲還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裏無法自拔。沈春雪沉得住氣,知道她要是憋不住了自己會把話匣子打開。果然,朱小玲把一口氣歎得極為悠長之後,神情有點激動地開口了:“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有些東西,你是外麵看著光鮮,裏麵卻不是那麼回事。我很想離開這種生活,可是我發現居然離開不了。我要離開他,可能就什麼都沒有了,要是不離開他,什麼都被他控製著、都被他蒙在鼓裏那就更可怕。”
沈春雪不合時宜問了一句:“你不是說他給了你一筆錢,怎麼會一無所有?”朱小玲似乎無法置信地張嘴罵:“該死的,你就不能提點別的嗎?”沈春雪說:“好的——我認為他一直對你不錯。”朱小玲沒好氣點了一下頭:“謝謝你幫他說話。可是我不知道我在他心裏到底算什麼。”沈春雪不耐煩擺手:“噢,又來了!男人要是每天被問上三遍‘你到底愛不愛我’,估計都會對你敬而遠之。”
朱小玲羞於告訴她自己這鑲著金邊的生活,其實是拜另一個女人所賜。她隻能用惡狠狠的態度隱藏內心的波動:“聽著,你要是把我當笑話來看我這就走。”沈春雪說:“好吧,我不開玩笑了,但你總得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吧,今天看你跟個鬥雞似的,我就知道你有事。”朱小玲問:“你說,男人的愛是盲目的,還是有目的的?他會像買東西一樣,今天這個丟了,明天就另外再買一個嗎?”
沈春雪一頭霧水看著她。朱小玲說:“男人真的愛一個人會愛到走火入魔嗎?”沈春雪問:“這些跟你有關係嗎?”朱小玲卻像喝醉了,仍是自己說自己的:“如果女人要是傻一點,什麼事情都裝作沒有看見,會不會幸福一點?”沈春雪說:“傻?什麼意思?!”朱小玲說:“男人要是有事瞞著你,是不是就得讓他瞞著,這樣男人才會多愛你一點。為什麼女人傻,才會討男人歡心啊?!”
沈春雪記得自己以前在王誌遠麵前也問過類似的話,心裏頓時有些震驚:“你是不是發現他另有女人啦!”朱小玲點點頭。沈春雪說:“你知道是誰嗎?”朱小玲再點頭,心想知道了又怎麼樣?沈春雪大叫:“哇噻,連這些都搞清楚了,你也太能幹了吧!你跟那個女的談過嗎?”朱小玲想,人家都死了,還怎麼談?再說人家也不是主觀故意的,是康嘉南心裏放不下。但這個女人朱小玲還真沒法說出口。看她茫然失措地搖頭,沈春雪不勝唏噓:“康嘉南也這麼壞,那這個世上還有好男人嗎?”
朱小玲自嘲:“男人都不想跟你要孩子,那你在他心中還有什麼地位。”沈春雪幾乎坐不住:“你別再扔炸彈了,我受不了,你可是我們心中幸福的標本,你都活得失去意義了那我們這樣的還能活嗎?”朱小玲不喜歡她說話的方式,好像過去的她不是活自己的,而是替她們在活一樣:“你到底要不要聽,你不聽我就不說了。”
沈春雪嘴皮動著,沒有聲音出來,那口型是在說對不起。朱小玲看她準備洗耳恭聽,卻又覺得千頭萬緒無從說起。
林海濤像一片悄無聲息的影子溜進來時,外麵已經是燈火闌珊。柳柳幫著做了一頓晚飯後早回去哄孩子了,李芬伺候李母吃完,自己卻坐在簡陋的飯桌前發呆,林海濤開門進來都沒有察覺。
林海濤進門前賊頭賊腦向身後左看右看,確認沒有情況後才輕輕掩上門。他現在確實有點像驚弓之鳥,覺得來的路上到處都是魔影幢幢,好像別人都要害他似的。李芬聽到身後動靜,卻沒有反應過來。她的心思都不在這裏,用別的話來說就是掉了魂了。
還是李母警覺,在自己房裏問她是不是誰來了,李芬這才被驚醒,一回頭看到站在身後的林海濤。這是這段時間來她第一次看到他。林海濤明顯瘦了一圈,臉上胡子拉碴,過去那種油頭粉麵、花花大少的樣子全然沒了影子。李芬看著看著,眼淚止不住流了一臉。
但她很快轉過身背對著他:“你還來幹什麼?你不是嫌我們煩你了嗎?”林海濤沒有說話,丟了一份報紙在桌上。
李芬一眼看見報紙上觸目驚心的標題——風花雪月二奶綁架勒索,以德報怨老婆機智救夫——心裏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李芬說:“他們寫之前見都沒見過我,就是來了我也不會說什麼。你寧肯相信他們的話,卻不相信我?”林海濤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也沒說什麼,都是我老婆說的。”
林海濤當然知道,現在的記者都是急就章,寫一篇報道三兩下就搞掂,哪裏有閑工夫去多方調查求證這種花邊新聞,要是鬧出不實報道,最多下次補個什麼後續報道就行了,新聞的嚴肅性與真實性已經蕩然無存,早被娛樂性和噱頭性取代。媒體在走娛樂化吸引公眾眼球的時候,新聞也被娛樂化其實是避免不了的,何況他們這種桃色案件曆來是八卦話題中的重頭戲。
林海濤淪為笑柄,卻誰都不能埋怨。他不能埋怨記者,也不能埋怨老婆,當然也不可能埋怨自己。埋怨胖子麼,人家已經快要吃上牢飯了,再說你就算抱怨他也聽不到。他能埋怨的隻有李芬,盡管李芬也是無辜的。剛開始聽著老婆的數落,他是不想再管她,對跟她扯上關係後悔萬分。後來他老婆變本加厲,不斷上綱上線,還在人前人後以恩人自居,使他心裏越來越不痛快。不過,這並不是說他就向著李芬了,他之所以願意過來,還是朱小玲那句話起了作用,他是看在孩子的分上才來的。
李母知道是林海濤來了,立刻閉嘴,連大氣也不出,凝神張著耳朵聽外麵的動靜。
李芬說:“你是來問罪,還是來看我的笑話?”林海濤遲疑了一下:“孩子沒事吧?”李芬說:“你不是不要我們煩你?你還管?”林海濤說:“我沒有說不管你們。”他白天那句話確實不是說李芬的,而是說給旁邊的老婆聽的,而且那意思也不是朱小玲理解的那樣——當時他老婆就問過他是什麼意思,林海濤說是不想再接受任何人的采訪了,讓記者不要再煩他。
此一時,彼一時,林海濤還肯來,李芬心裏就有底了,哪裏還會怪他說過什麼話。李芬鼻子一酸:“你還肯管我們?”林海濤說:“你說句實話,這件事跟你沒關係。”李芬頓時心火直往外麵躥:“有關係,大大的有關係,我跟你有關係,跟胖子有關係,能跟這件事沒關係嗎?”林海濤囁嚅著說:“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李芬又哭又叫:“那你是什麼意思!我要是想害你,我還懷著你的雜種幹什麼?!我不要了,我殺了他!”她一拳接一拳擂自己的腹部,像是瘋了一般。林海濤慌忙抱住她,拚命拉她的手:“好了好了,是我不對,我不該說,你別這樣。”
林海濤覺得懷裏的李芬冷靜下來了,緩緩鬆開手。李芬回頭看著他,像是剛才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說:“你瘦了。”語氣非常溫柔,顯得特別體貼,還帶著點憐惜。林海濤一愣,被她態度轉換之快弄得沒了主意。李芬又說:“他們有沒有打你?”林海濤搖搖頭,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她,好像李芬剛從精神病院出來似的。
林海濤看上去瘦了,不是因為被綁架期間受過多少身體上的虐待,更多的是來自精神上的摧殘。那些人威脅他說如果沒人肯贖他,他們肯定是要撕票的,這是道上的規矩。那幾天他心裏怕得要死,因為他了解自己的老婆,她肯定是會去報警的。如果他把事情往警方那裏一推,就什麼都不管了,那他這條小命肯定是要黃了。人在死亡近在咫尺的時候,就會把命看得特別重要,他愁得茶飯不思,沒一天合上眼睡過好覺,總覺得一睡過去明天就醒不來了。而且像他這樣平時養尊處優的人,特別經不起折騰,憂懼麵前就是變得形銷骨立恐怕也很正常。
李芬問完話,轉身坐直,靜靜地看著桌上的飯菜。過了一會兒,她像是想起什麼:“你吃了沒有?”林海濤說:“你吃你的,別管我。”李芬說:“什麼叫不管你,這裏不是你的家嗎?不是你過來幹什麼?”林海濤怕她又發作,隻好忍氣說:“來看看你們。”李芬立刻笑了:“哦,那你抱抱我,阿濤你抱抱我。”
林海濤上前抱著她,她把頭半埋在他的腰間。林海濤發現她的身體在不停聳動著,原來她在他的抱擁之下壓抑地哭泣。由於想忍沒有忍住,嗚咽聲終於越來越大,她抓著他的那隻手也越來越用力。林海濤這人雖說粗俗,感情也糙了點,但勝在心軟,見不得女人的眼淚。李芬一見他後默默流的眼淚,就把他給弄得很難受,現在她一哭,他的心更是泡在了淚海裏。
李芬嗚咽著說:“阿濤,我好怕你再也不回來了。”林海濤手忙腳亂地幫她擦著眼淚:“別哭了,你哭什麼,我不是在這裏嗎,不是抱著你嗎,來,別哭了!”李芬說:“我真的好怕好怕你不回來的,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林海濤無言以對,他不知道這種擔心是給他的,還是更多的為她自己,隻能不停地安撫她。
活在這個世界上,如果讓每個人都經曆一次劫後重逢,可能男女之間的情愛會多一點真誠的東西。李芬一直告訴自己她和林海濤之間沒有真正的感情,必要時她可以做到瀟灑來去不留痕跡,可是在驟變麵前她才發現女人終究是脆弱的,有個男人在身邊遠比沒有好得多。李芬故作堅強已太久,很快就在林海濤麵前崩潰了。
這種感情的宣泄沒能維持多久,林海濤身上的手機合弦聲突然奏響,兩人好像都被嚇了一跳。這個時候來找林海濤的,除了他老婆幾乎沒別的可能性。林海濤不安地動了一動,李芬也很快收回手。
林海濤走到陽台上才敢接電話。他老婆問他在哪裏,他說一個人在外麵想點事情。他老婆諷刺他不長記性,居然不怕被人再擄走。林海濤不吭聲。他老婆語氣一變,要他老實交代是不是在“那個女人”那裏,林海濤連忙矢口否認。林海濤老婆不信,要他隨便找個證據讓她相信,林海濤最後被逼得說了狠話:“我恨死她了,我對她這樣好她還要害我,我再找她我就不是男人。”
掛了電話,林海濤一轉身就看到李芬站在身後。林海濤說:“太晚了,我該回去了。”李芬沒留他,機械地點了點頭。林海濤想解釋一下剛才的事,又覺得解釋起來有些尷尬,於是他咽下嘴裏的話向門口走。走了沒幾步,他感覺不對勁,下意識回頭,看到李芬已經上了陽台,正把一條腿往外麵跨。
林海濤幾乎嚇得魂飛天外,立刻想衝上陽台把她拖下來,但李芬不讓他過去。林海濤心跳得像是在打擂台:“你幹什麼?”李芬平靜地吐出兩個字:“跳樓。”林海濤說:“為什麼要跳樓?”李芬說:“林海濤你聽著,你不相信我,我可以證明給你看。”林海濤說:“我沒有不相信你,剛才的話是騙她的。”李芬搖頭:“你就是不相信我,你要騙人用不著說那種話。”林海濤說:“你不知道,她逼得我很緊,我一時胡言亂語的,你可別當真啊。”李芬還是搖頭:“越是逼得情急,越是能說心裏話。你要走就走吧,你走了後我就可以證明給你看。”
林海濤束手無策了。李芬一問一答看上去條理清晰,顯得非常清醒,可是她的行為卻完全是不計後果的,像是在夢遊。她這種精神狀態,他怎麼可能一走了之,難道他真能站在下麵,看著她從高空砸下來嗎?!看上去李芬不像是開玩笑的。
林海濤一時情急,連忙呼喊李母出來。他不明白鬧到這個地步了,李母為什麼還能在自己房裏呆得住。他甚至有一瞬間想過,這會不會是她們母女布好的圈套。可是轉念一想,她們的目的是什麼?要錢還是要人?人家提都沒提過!直到李母房裏傳出很大的動靜,林海濤才發現事情比他想的要糟糕。隻是,這種糟糕不是針對他而言的。
李芬就那樣橫跨一條腿單人立在陽台上,仿佛她和陽台是一塊和諧完美的整體。慢慢地,夜色中她的身影已經與陽台融為一體,像一座深情眺望遠方等待黎明歸來的雕塑。
林海濤躊躇著,在李芬與李母之間徘徊,不知道是該看守隨時可能縱身一躍的李芬,還是該去照顧在那裏哭天搶地大呼小叫的李母。最後李母是自己踉蹌著衝出來,手裏不知拿著什麼東西,一路走一路摔,隨後闖上陽台對著李芬又打又罵。
李芬完全是被打愣了。她的心在聽林海濤那樣說她後就已經麻木了,胸中一片茫然,腦子裏也一片混沌,隻覺得做什麼事情都已經無所謂。等到她跨過陽台外,頭腦被夜風吹得一涼,似乎才明白自己在幹什麼。在那樣的情境之中,她對死已經沒有了概念,覺得那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似乎是可以拿來說著玩的。但她沒有意識到這一切的界限已經變得很微妙,再往前一步就可能變成人間慘劇。
但李母的闖入很幹脆地破壞了那種僵持的局麵。她拿著一根拐棍劈頭就打,李芬左躲右閃,看上去十分滑稽。這個時候,李芬再大義凜然再視死如歸,在不管不顧追著她打罵的李母麵前都付之流水。就好像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她的一番話嚇住林海濤是可以的,在憤怒的李母麵前則完全是對牛彈琴。
林海濤雖為李母的魯莽驚出一身冷汗,還是瞅準機會把李芬拖離了陽台。李母還在身後破口大罵:“老娘那麼不容易拉扯大你們,由得你想死就死?你把欠老娘的債還清了,或者等你老娘入土了,你再打主意想死不遲!”
李芬羞也不是氣也不是,倒在林海濤懷裏一句話也說不出。在李母的追打中,她一直護著自己的腹部,這時感到肚子一絞一絞的有些痛,忍不住大聲呻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