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倒(1 / 1)

仆倒

“不克厥敵,戰則不止。”對魯迅來說,世界上沒有不可以戰勝的敵人。但是,現在,有一個敵人是他無法對付的,那就是死亡。

1936年3月,魯迅中寒驟患氣喘,此後日漸消瘦,身體大不如前。但他照常工作,並不特別注重休息,除了翻譯《死魂靈》第二部以外,還為殷夫詩集作序,寫下《寫於深夜裏》、《三月的租界》、《出關的“關”》等好幾篇很帶份量的文章。尤其是《寫於深夜裏》,全文充滿激情的呼喊,透著徹骨的諷刺的力量,史沫特萊稱之為“一篇顯示一切天才跡象的散文”。

到了5月,整個精神顯現出極度衰憊的狀態,後來連日記也寫不下去了。從許廣平到許多關心他的友人,包括宋慶齡,都勸他休息和治療,到底被拒絕了。馮雪峰轉托茅盾通知史沫特萊,請她的治肺病的專家朋友立即前來診治。醫生聽診之後,告訴史沫特萊,病情已經嚴重到過不了年。又說,魯迅是他平生所見的第一個善於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國人。像這樣兩肺都有病,而且病得這麼厲害的,如果是歐洲人,早在五年前就已經死掉了。於是建議,找一個設備好的外國人辦的醫院,開個病房,由他親自診治。醫生走後,作為臨時翻譯的茅盾把醫生的診斷,以及住院的建議告訴了魯迅,可是他不相信。他說大家騙他,又說就算做醫生的說得嚴重一點也不是什麼可駭怪的事。接著,他簡直用了責問的口氣說:

“當別人正在鬥爭,吃苦,死,而你們卻要我在床上安安靜靜地躺上一年,對麼?”  所有的言辭懇切的勸說都全無效力,易地療養的計劃也沒有實行。一直給他看病的日本醫生須藤警告他不要多動,隻要靜靜躺著。他的答複是:“我一生沒有養成那樣的習慣,不做事,不看書,我一天都生活不下去。”接著,他告訴須藤:“我請你看病是有條件的。”“什麼條件?”“第一,是要把病治好,是要活命。第二,假如一動不動的一個月可以治好,我寧願動動,化兩個月治好。第三,假如治不好,就想法把生命拖延著。”所謂拖延,是為了工作;不工作而一味拖延,在他是辦不到的。他幾次說過這樣的話:“我覺得,那麼躺著過日子,是會無聊得使自己不像活著的。我總是想,與其不工作而多活幾年,倒不如趕快工作少活幾年的好,因為結果還是一樣,多幾年也是白活的。”

他以工作麻痹自己,慰藉自己,鼓舞自己;以工作對抗死亡。  他以工作答謝所有關心他的朋友,回敬憎惡他的仇敵。  趕快做,是他的一個原則。  隻要病情稍愈,他立即恢複寫作。7月,他開始寫了一篇《〈呐喊〉捷克譯本序言》,8月繼續寫作,9月的成績超過8月,10月又寫了好幾篇。文章依然筆意縱橫,強勁如昔。  此間,他一麵寫著懷舊的文字,如《我的第一個師父》,還有兩篇關於章太炎的回憶文章;另一麵的主題是複仇,有《半夏小集》、《女吊》;甚至連遺囑《死》,也是不妥協的態度。

《半夏小集》有一段說:  ……無毒不丈夫,形之筆墨,卻還不過是小毒,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

《女吊》是以這樣的話作結的:  被壓迫者即使沒有報複的毒心,也決無被報複的恐懼,隻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幫閑們,這才贈以“犯而勿校”或“勿念舊惡”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這些人麵東西的秘密。

《死》寫著這麼幾條:

一、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錢——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趕快收殮,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關於紀念的事情。

四、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塗蟲。

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六、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

七、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複,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還有,現在忘記了。隻還記得在發熱時,又曾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使人家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它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還在重病中時,為了紀念共產黨朋友瞿秋白而編輯的《海上述林》下卷的出版,不忘托人催促排字局趕快排印,信裏還寫著這樣的話:“翻譯的人老早就死了,著作者高爾基也於最近去了世,編輯者的我,如今也快要死了。雖然如此,但書卻還沒有校完。原來你們是在等待著讀者的死亡的嗎?”不久在他身體漸漸恢複過來的時候,卻突然在他的壕塹裏仆倒了——

時間是1936年10月19日上午5時2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