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散左翼前後
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紅軍在國民黨政府軍隊的圍剿中失敗,奮起,輾轉突圍,經過二萬五千裏長征,於1935年10月到達陝北。共產國際和斯大林對遠東及整個國際形勢的估計,確定為帝國主義企圖發動反蘇戰爭,因此,極力要把日本點燃的戰火控製和熄滅在中國土地上。斯大林認為,中國共產黨還未足以壯大到可以成為反侵略戰爭的領導者,隻有蔣介石才能領導中國抗日,於是把大量的軍事援助傾注於國民黨,對於共產黨,隻是提供急需的藥物,醫療設備和政治讀物,以及不容違拗的指示。七八月間,共產國際召開了第七次代表大會。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團以中國共產黨的名義發表《為抗日救國告全國同胞書》,即《八一宣言》,中共代表王明作了《論反帝統一戰線問題》的報告,其基本精神,反映了莫斯科方麵的政策立場。 自東北四省淪陷以後,華北五省“自治運動”相繼發生。12月9日,北平學生走上街頭,高呼口號,集中湧向新華門。國民黨當局不但拒不接見請願學生,還出動軍警驅趕,致使學生30多人被捕,100多人受傷。這就是有名的一二?九運動。運動進一步暴露了政府反人民反民主的實質,揭示了依靠民眾的力量進行民族革命戰爭的必要性。 12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在陝北瓦窯堡舉行了會議,會後,毛澤東在黨的活動分子會議上作了《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的報告,指出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領導權,必須屬於中國共產黨。在領導權問題上,毛澤東從黨的利益出發對蔣介石所作的揭露和譴責,與魯迅對國民黨政府的敵對態度是相 一致的。這是結論的一致。魯迅並不十分了解共產黨的真實立場,在上海,憑借國民黨控製下的有限的幾家報紙,他不可能獲得更多的關於共產黨和紅軍方麵的信息。左聯黨組與中共中央實際上也處於隔絕的狀態,何況“周揚之流”以黨的麵貌出現,使他時時感到憤慨,孤獨與悲哀……
他曾寫下自作的七律一幅贈許壽裳,雲:
曾驚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
塵海蒼茫沈百感,金風蕭瑟走千官。
老歸大澤菰蒲盡,夢墜空雲齒發寒。
竦聽荒雞偏闃寂,起看星鬥正闌幹。
同一天,還為友人寫了兩幅字,一是唐人錢起的《湘靈鼓瑟》,一是明人項聖謨的“風號大樹中天立”的題畫詩,此詩他已寫過不隻一次了。數天後,還寫過幾幅字贈人,大抵抒發寂寞之感。還選取南宋鄭所南的《錦錢餘笑》,寫作條幅贈增田涉,詩雲:“生來好苦吟,與天爭意氣。自謂李杜生,當趨下風避。而今吾老矣,無力收鼻涕。非惟不成文,抑且錯寫字。”一切豪情如虹霓在眼,轉瞬即逝,幽默裏包含著一種自覺無力收拾的人世的辛酸。
共產國際第七次代表大會之後,國際革命作家聯盟的左聯代表蕭三寫信回國,指示在組織上取消左聯。 信是由魯迅轉左聯的。魯迅很清楚,此信並不隻是代表蕭三個人。信裏從對“新月派”和“第三種人”的評價,幾年來思想文化界的論爭,直到統一戰線問題,在魯迅看來都有不少混亂的、糊塗的、錯誤的地方。對於左聯的關門主義的嚴重性,他比任何人都有著更清楚的了解,他曾對人說過,“他們實際上把我也關在門外了”,豈止關在門外而已!還要鞭撲不止!1935年至1936年間,“鞭子”之喻,在信中就不知使用過多少次。他信中稱周揚為“元帥”、“工頭”、“奴隸總管”、“指導家”,不但自己不做事,還指責別人不做事,甚至指責他“懶”,“不寫文章”。青年朋友蕭軍一度想加入左聯,他的意見很明確,就是:“現不必進去。”對於左聯的核心,顯然,他已經完全失望了,可是現在要取消它,無論從理性還是感情方麵,他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左聯成立時,他甘願被利用,一者因為盟員都屬於文學青年,二者是為了對付當局。那時候,說起態度來,還不算怎麼積極堅決。可是,等到柔石等人犧牲以後,他就從感情深處把自己同左聯的命運連結到一起了。要把這些給忘記掉,全盤放棄這個柔石們為之付出鮮血和生命作代價的團體,甚至同殺人者攜手組織“統一戰線”,對他來說是不可能的。此外,由外部和上頭指示解散的做法,也是他所不能接受的。作為一個自動組織起來的團體,成立與解散,都一樣是內部的事情。關係到左聯命運的大事,不管是誰的命令,都不能代替盟員自己的選擇。因此,在把信轉給左聯黨組之後,他便期待著盟員中間有一次集體的民主討論與磋商。但是,他想不到的是,解散左聯的計劃實際上早已在醞釀和實施之中了。
早在10月上旬,新“文委”組建完成,左聯黨團書記周揚仍被推舉為書記,在收到蕭三的來信前,以周揚為首的“文委”成員即已從巴黎出版的《救國報》和共產國際機關報《國際通訊》上分別看到《八一宣言》和季米特洛夫在共產國際大會上的報告,開始為建立抗日聯合戰線而積極行動了;蕭三的信件,隻是促進原計劃的完成罷了。12月間,周揚在他家裏召開了一次“文委”擴大會,決定解散“文委”所屬各聯,其中包括左聯,並且把成立中國文藝家協會提到議事日程上。會上還決定“文總”解散後,成立一個新的黨團實行統一領導。
可是,要解散左聯,必須取得魯迅的同意。他們都知道這老頭子不好對付,經過研究,決定由夏衍先找茅盾,通過茅盾了解魯迅對蕭三來信的意見,再考慮下一步行動。 茅盾轉述了周揚夏衍等人的意見,魯迅的回答很簡明:組織文藝家抗日統一戰線的團體我讚成,“禮拜六派”要是讚成抗日,參加進來也無妨。但是,這個團體的核心必須是左聯,倘使左聯解散了,我們不但統不過來,結果恐怕還得被人家統了去。在統一戰線問題上,魯迅認為存在著一個主體,一個核心問題。
三天後,茅盾如約將情況告訴周揚和夏衍。夏衍辯解說,組織不會沒有核心,我們這些人都在新組織裏麵,不是核心麼?茅盾表示願意把這個意見再傳達給魯迅。第二天,茅盾到魯迅家裏,說明來意之後,魯迅什麼意見也沒有,隻是笑了笑,說:“他們這班人我早就不相信了!”
周揚決定讓徐懋庸以組織的名義,再次找魯迅談。魯迅畢竟魯迅。繞開走是不行的。然而,無論徐懋庸或是茅盾,出使都沒有結果。魯迅一點沒有改變的意思:不讚成解散左聯。在左聯常委會上,徐懋庸彙報了有關魯迅的情況,並且表示讚同魯迅的意見。主持會議的是上海“臨委”的胡喬木,在他的指導之下,大家一致討論通過解散左聯。會後,胡喬木讓徐懋庸繼續做魯迅的工作。當徐懋庸把會議的決議及胡喬木的意見向魯迅傳達以後,魯迅表示:左聯是大家的,既然大家主張解散,我也沒意見了。於是,提出在解散時發表一個宣言。他認為,如果不發表宣言,社會上會認為經不起政府方麵的壓迫,是自行潰散的。周揚開始說,可以討論;過了幾天,對徐懋庸說:討論過了,認為“文總”所屬的左翼文化組織很多,都要解散,都發表宣言,太轟動了,影響不好。因此,決定左聯和其他各聯都不單獨發表宣言,隻由文總發表一個總的宣言就行了。為此,徐懋庸第三次找魯迅,魯迅答複說也好。可是過了幾天,周揚又說文總也不發表宣言了。徐懋庸第四次去見魯迅,當魯迅聽完這套不成理由的理由時,臉色一沉,於是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