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亡與啟蒙(1 / 3)

救亡與啟蒙

1931年9月18日,日本駐關東軍隊突然襲擊沈陽,接著入侵吉林、黑龍江。國民黨政府采取不抵抗政策,致使短短三個月內,日軍迅速占領了我國東北全境。國難當頭。舉國上下,一麵是投降與倒退,一麵是救亡運動的高漲。

從這時開始,魯迅寫下大量的時事評論,在揭露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政策的同時,抨擊國民黨政府的投降政策和專製政策。這些時評,以《偽自由書》為最集中也最直接。在戰爭剛剛揭開帷幕的時候,在蔣介石以民族領袖自居而宣稱“攘外必須安內,統一方能禦侮”的時候,在淪為異族的危機使每一個中國人變得空前亢奮的時候,魯迅提醒大家說,不要忘記中國本來就是一個奴隸國家,我們從來就是一群奴隸!他認為,民族生存的關鍵,在於使廣大奴隸獲得做人的基本權利。因此,針對打出“民族”旗號而為政府著想,盡“寵犬”的職分,極力維護現代奴隸製度的喧囂一時的“民族主義文學”,他寫下長文,指出:這是一群流屍,而流屍文學是與流氓政治同在的。當民族矛盾逐漸上升為社會的主要矛盾,國內輿論日益偏向統一戰線和保衛國防的宣傳時,魯迅仍然從自己的獨特的階級論出發,清醒地透視了從理論到實踐都仍然處於混沌未解狀態的民族問題,從而確定自己在一場新的民族革命戰爭中的位置,一如既往地為奴隸的徹底解放而鬥爭。

魯迅的深刻性還在於,他不但指出抗戰的障礙來自統治階層,而且來自國民自身。他常常把權力者的專製手段同國民的愚昧表現,把權力者的政治心理同國民的文化心理結合起來加以描述和分析,在使統治者無所遁形的同時,讓國民意識到自身的責任。一麵是救亡,一麵是啟蒙,不是救亡壓倒啟蒙,而是在救亡中啟蒙,以啟蒙從事救亡。在特定的救亡時期,啟蒙的主要任務則在於打掉中國政治劇目主持人的欺騙性,把幕後的醜劇搬上前台。《二心集》的後半部,《南腔北調集》,《準風月談》,都是這樣的短小精煉,入木三分的文字。其中,《宣傳與做戲》《經驗》《諺語》《沙》《偶成》《漫與》《世故三味》《謠言世家》《火》《搗鬼心傳》《現代史》《〈殺錯了人〉異議》《二醜藝術》《華德焚書異同論》《由聾而啞》《同意和解釋》等,都寫得十分漂亮,比之《熱風》諸篇什,更紮實,更沉著,更具藏鋒。  在白色恐怖之下魯迅的處境愈來愈艱難。上海事變以後,長達一個月內,甚至於流離失所,連一個可供寫作的環境都沒有了。正如他在信中所說:“時危人賤,任何人在何地皆可死。”一個中國人,一個知識分子,當此內憂外患的時代還能做什麼呢?他心裏想的,還是要說話,要寫文章,打破禁錮的沉默。  1932年1月,《中學生》新年號征稿,要魯迅麵對中學生說說今後努力的方針。他的答複十分明確,說:

編輯先生:

請先生也許我回問一句,就是:我們現在有言論自由麼?假如各先生說“不”,那麼知道一定也不會怪我作聲的。假如先生意以“麵前站著一個中學生”之名,一定要逼我說一點,那麼,我說:第一步要努力爭取言論自由。  1932年間,在左翼批評家與“自由人”和“第三種人”之間,展開了一場新的論戰。論戰的中心,仍然是文藝與政治的關係問題。  早在1931年底,胡秋原在他主編的《文化評論》創刊號當創刊詞發表的《真理之檄》,還有《阿狗文藝論》,一麵批判封建意識和南京政府的文化政策,一麵批評左翼文化運動,把“普羅文學”和“民族主義文學”都稱之為“阿狗文藝”。在左翼批評家的回擊之下,後來又發表了《文化運動問題》《是誰為虎作倀》及《勿侵略文藝》等文,堅持自己的“自由人”觀點,反對政治對藝術的介入,表明一種矛盾的立場和理論上的混亂。稍後,杜衡以蘇汶為筆名加入了這場論戰。他基本上站在胡秋原一邊,提出“第三種人”的觀點。從此,關於“自由人”的論爭便轉向“第三種人”的論爭,論爭的中心,也隨之轉移到《現代》雜誌上。

魯迅介入這場爭論很晚,直至蘇汶破門而出,才發表第一篇文章:《論“第三種人”》。作為左聯盟員,蘇汶竟然把矛頭對準了“左翼文壇”;這種簡直近於叛賣的立場和極不嚴肅的態度,使魯迅非常反感。但是,他沒有使用過去對付論敵的近乎刻毒的諷刺筆調,也沒有使用周揚等往往把問題歸結為階級本質的簡單化的做法,而是以雄辯的事實和顯淺的比喻,辯說蘇汶所言及的兩個要害問題,即“第三種人”是否存在,以及大眾文藝的價值問題。

在專製的現代中國,不做奴隸,就是奴才,簡直沒有逃路。無論如何以“自由”“中立”相標榜,最後難免要分化;所以在魯迅看來,論證“第三種人”存在與否不重要,全部的意義在於政治實踐。針對蘇汶對“橫暴的左翼文壇”的斥責,魯迅說,左翼作家有著引導的責任,但在“一黨專政”之下決沒有超越指揮刀的威權,因此,所謂的“第三種人”也即“作者之群”說是因為左翼文壇的威嚇而擱筆,也隻能是自欺欺人的謊話而已。魯迅承認,自有左翼文壇以來,理論家犯過錯誤,作家之中也確有“左而不作”的,並且還有由左而右,甚至化為民族主義文學的小卒,書坊的老板,敵黨的探子的;但是,它依然按照固有的方向不斷克服著,進軍著。

至於說到大眾文藝,連環圖畫,唱本,魯迅並不認為是沒出息的。他說,左翼也要托爾斯泰,弗羅培爾,但不要努力去創造一些屬於將來的東西的托爾斯泰和弗羅培爾。他由來憎厭那種輕視民間文藝的自以為高貴的貴族化觀點,而且並不以為形式是決定一切的。

對“自由人”和“第三種人”理論的論戰,由於左翼批評家是從黨的理論和政策立場出發的,所以,一經黨內的領導人的指示,很快地便偃旗息鼓了。令人不解的是,遲遲出戰的魯迅,卻在同一營壘中人歸於沉寂以後,竟獨力把論戰堅持下去。他接連觀察到這樣兩種現象:其一是這些貌似超脫的理論的提倡者,已經賣身權門,同其他一些走狗文人為伍;還有一些更可怕的現象是,這些變化了的“第三種人”居然同自己的一些“同誌”聯成一氣,甚至惡意地拿他當玩具了。隨著情態的發展,尤其在1934年以後,他對所謂“第三種人”的態度也就變得日漸嚴厲起來。  1932年11月9日夜間,周建人來寓,交給他一封“母病速歸”的電報。次日上午,他冒雨購得車票,晚上向內山老板辭行,第三日早晨便匆匆北去了。

到了北京,便立即寫信給許廣平,報道母親稍愈的消息。此間,許廣平也都不斷給他寫信,勸他寫小說,或者玩玩,流露出女性特有的溫存。往日的朋友,待他很好,使他深感在上海勢利之邦是看不到的。但是,許羨蘇已走,許壽裳不在,而許廣平此刻也隻能作紙上談,內心是寂寞的。比起三年前的一次,顯然少了那一份欣悅,而多了中年以後的愴涼。

在京居留期間,他什麼也沒有寫成,惟一的成績或許仍是演說。他一共講演了五次,在北京大學,在輔仁大學,在女子文理學院,在師範大學,在中國大學。聽講對象全是青年學生。關於講演的盛況,報章揭載說,“在各大學演講,平青年學生為之轟動,曆次講演地方均門碎窗破。自15年後,此種群眾自動的熱烈表現,惟東省事件之請願運動差堪仿佛之。”  這就是著名的“北平五講”。

所講還是文藝問題和知識分子問題,政治問題是透過這些貌似純文化問題來表現。他指出,稱中國文學為官僚文學是不錯的。他對中國文學有一種很獨特的分類法,就是廊廟文學和山林文學兩大類。前一種是幫忙文學,但既幫忙也就得幫閑,幫閑文學實在也是幫忙文學。至於後一種雖然暫無忙可幫,無閑可幫,但身在山林,心存魏闕,畢竟是一家子。大凡要亡國的時候,皇帝無事,臣子便談談女人,談談酒,像六朝的南朝;開國時,這些人便做詔令,做敕,做宣言,做電報,做所謂皇皇大文。目下的文化人大談女人與酒;豈吉兆哉!在此,魯迅做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暗示。

回顧幾年來革命文學演變的曆史,魯迅指出,在專製統治下所謂“革命文學”是怎樣成為“遵命文學”的。這裏說的遵命文學,完全不同於他對自己在“呐喊”時期的創作的統稱,而是指受官方保護的文學。他說,有幾類人物是值得特別研究的:其一,膽小而要革命,如葉靈鳳之流。其二如張資平之流,大講馬克思主義,其高超處使人難以理解,又絕非實際所可做到。這樣的革命文學,其實仍是遵命文學,還有,便是“為藝術而藝術”一派,對於時代變遷中的舊道德,舊法律,舊製度毫不顧及,表麵上仿佛很純粹,實則也是遵命文學。他說,目下的作品,很難代表無產階級,因為無產階級多為勞苦大眾,以他們的思想和文筆,都不足以構成文學。中國到底有沒有無產階級文學,哪些才能算是無產階級文學?應當怎樣估量它們的價值?至今,他仍然沒有中止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可以肯定的是,在五四的“文學革命”,即西裝先生的“皮鞋腳”勝利之後,下等人的“草鞋腳”要插進文壇;它遭到霸占文壇的“皮鞋腳”的拒絕,這也是當然的事。

關於知識分子,他分為新舊兩種。他的所謂“新”,並不包括浮遊於社會上層的部分。新知識者立足於現實,在實際鬥爭中尋求自己的藝術,表麵上看起來好像很自私,然而他的事業既然同大眾結合,那麼他的存在也就不是單單為自己的了。他指出,所謂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的存在,至少得有一個可以容納個性自由發展的空間,可是,在中國這塊曆代專製的國土上是連半點空隙也沒有的。所以,要贏得自由和獨立,就必須正對權勢者,如果力圖避開權勢者的注意而奢談什麼“自由人”、“第三種人”,以及“為藝術而藝術”之類,倘不是幼稚或淺薄,那麼簡直就是欺騙了。

談到新興的未來派藝術,他的評說也很獨特。他說,文章本來有兩種:一種是看得懂的,一種是看不懂的。不過人家歐洲是不管看得懂看不懂的——看不懂如未來派文學,雖然看不懂,卻是拚了命的。但是中國就找不出這樣的例子,老是做戲似的,常有新主義而貨色照舊。他說還有一點希望,就是:作者的眼光不可不放大,但又不可放的太大。譬如文學,徜寫所謂身邊小說,說苦痛嗬,窮嗬,我愛女人而女人不愛我嗬,那是很妥當的,不會出什麼亂子。如果一說及中國社會,說及壓迫和被壓迫,就不行了。如果再遠一點,說什麼巴黎倫敦,再遠如月界,天際,可又沒有危險了。他告誡說,不要隻注意近身的問題,或地球以外的問題,社會上的實際問題也要注意些才好。

最後一次講演,題目是《文藝與武力》。他說,凡是叫喊自由和反抗的文學,統治階級一定要用武力加以壓迫。但是無效,於是使用麻醉政策,收買一些無恥文人,用文字加以粉飾。不幸文學是社會的,不是幾個人的,這就不免仍然有不平。既然麻醉也無效,惡性循環,隻好又訴諸武力了。他又說,言論與文學,自上古以至今日,自世界以至中國,均屈服於統治階級。所以,爭取言論自由,與努力於新文學建設,實在是文化人當前的急務。

北京、上海、南京,還有各地方的報刊,紛紛報道魯迅返回北京的情況,期間夾雜了不少流言。有說他受了不愉快的壓迫才悄然北遊的,有說他負有特殊的使命的,有說他“卷土重來”是為了做教授的,等等。然而,這些於一個戰士絲毫無損,他所關注的,惟是現實社會中的抗爭。

1932年1月,日本侵略者進攻山海關,接著進犯熱河。國民黨軍隊在熱河的20萬駐軍不戰自潰,致使關內大片土地相繼淪亡。

民族危機非但沒有緩解階級矛盾,反而給統治者造成加強控製的機會。國民黨政府除了繼續出動軍隊圍剿中央蘇區以外,仍然以通緝、綁架、囚禁、酷刑、虐殺對付共產黨人和進步人士,在壓製知識界中反黨治和其他反內戰的運動的同時,強化黨化教育也即奴化教育,在“訓政”的招牌下大力宣傳一個主義,一個政黨,一個領袖。對於大獨裁者來說,所謂民族主義,不過是專製主義的一種點綴品或代償品而已。  經過將近半年的醞釀和籌備工作,一個以保護及營救政治犯以及爭取公民權利為職誌的團體——中國民權保障同盟,於12月間在上海正式宣布成立。

孫中山的遺孀宋慶齡,以她在國內的特殊地位、天才的組織能力和活動能力,以及業已形成的國際聲望,成為民保盟的執委會主席,蔡元培為副主席,魯迅應蔡元培邀請入盟,補選為執委。

比起左聯,民保盟是一個具有更鮮明政治色彩的組織,但它隻是爭取民權,不專為一黨一派效力。既然民保盟保障的是被政府定罪的人的人權,是整個社會進化所必需的思想自由和政治自由,這就規定了它與專製政府處在相對立的狀態。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魯迅在加入左聯之後,仍然參加了民保盟。

民保盟自成立以後,積極開展各種活動。其中,如營救牛蘭夫婦,營救陳獨秀、彭述之、黃平君等政治犯,營救羅登賢、餘文化、廖承誌、羅章龍、陳賡等共產黨人,營救許德珩等教授學生,抗議國民黨江蘇省主席顧祝同,調查南京監獄狀況,幫助國民禦侮自救會,聲援各地維護民權的鬥爭,抗議德國希特勒派一黨專政的暴行等等,在社會上產生廣泛的影響。  魯迅自始至終參加民保盟的鬥爭。對於平常的集會,包括左聯的會議,他是不出席的,但是隻要接到民保盟的開會通知,一定先期而到;對於一般事務,尤其牽涉到人際關係的,他並不善處置,而民保盟分派給他的事務,卻辦得整整有條。隨著政府方麵的壓力,總盟和分會的十多個執委有的轉向,有的消匿,有的敷衍應付,到5月間往德國領事館遞交抗議書時,骨幹分子已經不超過四五人。魯迅自然是這少數人中的一個。

5月14日,國民黨特務綁架了丁玲和潘梓年。稍後,應修人到丁玲家聯係工作,被特務從三層樓的窗口摔下而犧牲。  由民保盟等人發起數十名文化人共同簽名,給國民政府行政院長汪精衛、司法部長羅文幹發出營救丁、潘的電報。同盟還組織了“丁潘保障委員會”,進行募捐和營救工作。文化界組織了“文化界丁潘營救會”,發表《文化界為營救丁潘宣言》,要求懲辦非法綁架的幕後策劃者。左聯發表《反對國民黨白色恐怖宣言》,對此加以揭露。國際知名人士古久烈、巴比塞等也相繼發表了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