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石梓跟宋雙的妹妹宋白小時候曾同在一間小學讀書,當時宋白是一年級,石梓是五年級。石梓大學畢業後進漢州中學教書,宋雙還讀高二。

宋白比宋雙小整整12歲。宋雙嫁給杜讚之時宋白還是個小學生。那時她叫他姐夫,雖然很少叫,但不得不叫時還是稱姐夫。她在開口的時候眼睛總望著別的地方,不是地下不是天上就是旁邊,從不在叫姐夫時望著他。當時他理解為害羞。有些女孩小時候很漂亮,但越長越醜,有些女孩小時候並不怎麼樣,可長大了就脫胎換骨,越來越好看。宋白屬於後一類。她讀小學時顯得很一般,上中學後幾乎一天變一個樣,膽子也越來越大了。她開始直呼他名字,一口一個杜讚之,不管在什麼場合。直呼其名,你說普普通通可以,你說親昵也可以,夫妻間就常常直呼其名,省去姓氏往往顯得別扭顯得做作。杜讚之很樂意這位小姨直呼他的姓名,他覺得自己的名字從小姨的嘴裏叫出來跟從別人嘴裏叫出來感覺不一樣,聽起來特別舒服。宋白上高中後到杜讚之家裏常常跟杜讚之討論一些社會問題,還不是提到石梓,說石梓如何才華橫溢。

“如果有人發現他起用他,將來準能幹一番大事。”宋白說。

“現在你不是發現他了嗎?”杜讚之揶揄說。

宋白說:“我發現他有什麼用?你發現他或許有用。”

宋雙在一旁說:“宋白要當伯樂,向你推薦人才呢!”

杜讚之當時是市委副書記,教育正是他自己分管。杜讚之說:“我可以跟教育局說一下,讓他們留意,如果有合適的位置,提個教導主任副校長之類,看行不行。”

“他可不願在學校幹,去年就有人要推薦他當副校長了。”宋白說。

杜讚之想,一個中學老師,有機會當副校長不幹,想幹什麼呢?他說:“從教師一下子提到教育局去當領導可是破格了,他有破格的條件嗎?”

宋白說:“他不想在學校發展,也不一定要當官,有機會可以讓到機關試試。”

“說去說來還是不想教書。” 杜讚之問,“他今年多大了?”

“大學畢業才兩年,二十多吧?”宋白說。她說話的頻率很快,臉上的激情難以掩飾。

杜讚之感覺到他這個小姨子是不是已經愛上了她的班主任?他讓宋白問清楚石梓想到什麼部門。他說:“教師出線一直在卡,但如果你想幫他,我就試試看吧。”

宋雙意識到宋白跟她班主任或許有什麼事了,卻故意說:“你跟她沒有什麼事吧?”

杜讚之說:“我想這位老師對你不錯,否則你不會這麼積極。”

宋白有點不好意思,但嘴上說:“我們班主任對同學一視同仁,誰都說他好。”

杜讚之說:“我相信。宋白是不會這麼早談戀愛的。你剛上高三,明年才考大學,要是上本科,少說也要四年,時間長著呢。”

宋雙說:“我可說不準,現在的中學生可是新潮得很。”

宋白眼睛一眨,不客氣地說:“師生戀算什麼新潮?中學生之間談戀愛也早不是新鮮事了。”

杜讚之和宋雙正是高中時談的戀愛。杜讚之望望宋雙,宋雙看看杜讚之,兩人會心一笑,然後三個人都笑起來。

石梓的父親是個戰鬥英雄,從千裏冰封的北國打到鮮花遍野的南疆,既俘虜了敵人,也俘虜了一位漂亮的女遊擊隊員。60年代,兩位共和國的功臣雙雙被下放農村勞動改造。在農場潮濕而陰暗的土坯屋裏,石梓來人間報到。他在這個世界露麵就表現出與眾不同,開口講話比別的孩子遲近半年。父母都以為生了個啞巴。他總是睜著眼睛東張西望,仿佛要尋找什麼。脾氣又大,母親喂他東西,如果不想吃就一手推掉,一旦推不掉甚至將朔料碗搶過來再擲向母親。後來總算會說話了,但話也極少,母親說他是金口難開,他反過來說母親整天說廢話,惹得父親樂嗬嗬好不得意,因為父親也認為母親平時愛嘮叨,現在有人跟他站一起了。石梓有一個大姐,77年考上首都一所重點大學,畢業被選送出國深造後即在國外結婚。父母的磨難在她心上留下太多的陰影,她希望父母離開這片他們為之灑熱血而又讓他們備受折磨的土地,出去跟她一起生活。父母排外思想根深蒂固,對女兒自作主張嫁給老外很不是滋味,但鞭長莫及,隻好保持沉默。石梓的第一誌願是工業與民用建築,卻被一所重點師範錄取,畢業後就回了漢州中學。大姐不少做父母的工作,表示下一步連石梓也可以辦出去。大姐生孩子時,母親先出去了。父親想讓石梓出去時一起走,他不想長期跟一個外國女婿住在一起。石梓本來對出國興趣不大,但形勢如此,他終於下了決心。可就在這時,他和宋白產生了一種蒙朧的感情。

“還是你先出去吧。”石梓對父親說。他不但正麵勸父親先出去,還在電話裏給大姐出點子,讓大姐教母親如何跟父親打電話,鼓動父親。父親在國內外兩股統戰力量的夾攻下,終於跨出國門,做了移民。

石梓剛大學畢業就帶宋白這個班,還兼上語文課。宋白在班裏是鶴立雞群,說話時喜歡目不轉睛地望著別人,嘴巴喜歡做個撮東西的動作,給人特別淘氣的感覺,其實她並不怎麼淘氣。老師們都喜歡她。石梓喜歡問她問題,還喜歡用一種冷冷的目光審視她,每當她意識到他看她,就故意瞪他一眼,然後做個鬼臉一笑。石梓卻從來沒有對她笑。他像生來就不會笑似的,什麼時候對誰都是一副老老實實的麵孔。有一天,班裏幾個女同學開玩說,誰能讓石老師笑起來,就選誰做班長。幾天裏誰也沒能讓石梓笑。班會上,石梓讓大家選班長,大家都不哼聲。石梓問今天怎麼啦,一個個都成了啞巴,大家都忍不住笑。宋白平時喜歡講話,今天卻隻是坐著不動,同學們都開心地笑,她竟也不笑。石梓就點名:“宋白!”“到!”宋白站起來說。石梓問:“請你回答老師的問題,同學們都笑,你為什麼不笑?”“我不想笑。”宋白說。“同學們為什麼笑?”石梓問。宋白說:“因為你不笑。”石梓有點不高興:“我不笑有什麼值得笑的!”宋白說:“同學們說,誰能讓石老師笑就選誰當班長,但這幾天都沒能讓你笑,所以剛才你讓大家選班長大家就覺得好笑。”石梓不自覺笑了一下。於是同學們起哄說,就選宋白當班長。石梓住的是一幢政府沒收過來分給父母的老房子,上下兩層。他父親出國後,就他一個人住,裏麵顯得有些空落。開始,宋白到石梓家常常跟著一群女同學,後來才一個個減少,最後就自己行動了。學校北麵有一片樹林,每天早上石梓6點半鍾就在那裏跑步,晚飯後又到那裏去散步。宋白原來不喜歡早起,上高二後宿舍裏第一個起床的常常是她。石梓和宋白單獨在一起是從他們都到那片樹林裏跑步開始的。學生和老師談戀愛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他們之間隻是一種心照不宣,一種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