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當初不相信花季少女怎麼會在市委大院門口自殺,不相信公安局長怎麼會在自己家門口被殺一樣,漢州人對市委書記杜讚之突然被“兩規”表現出了足夠的懷疑。在漢州人眼裏,杜讚之並不是令人憎恨的領導,由於他平易近人的性格,善於接納別人意見的作風,大家對他都心懷好感。每次地區組織部下來搞“官”意(找領導了解領導,漢州人戲稱官意)測評,他的優秀票稱職票都比較多;在普通老百姓中,他口啤也不錯。可是,事實就擺在人們的麵前,杜讚之確確實實已經被“兩規”了。這個消息中午開始在漢州市的上層悄悄地傳開,到了下午,整個漢州就幾乎盡人皆知。俗話說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裏。漢州不少人都在問:剛才還在主席台上坐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就被“兩規”了?

漢州是個縣級市,但知名度很高。早在漢代已經是一個郡的所在地,城區周圍的坡地下麵不知埋著多少寶貝,隻要你用什麼東西隨便一挖,說不定就會發現壇壇罐罐,那都是價值連城的文物。美國也隻有幾百年的曆史,這裏可是兩千多年啊!

但作為建製,漢州在漢代之後便每況愈下,從郡級一直降格到縣級。當周圍的縣市紛紛升格的時候,漢州組織了一個很有規模的班子,籌集了大筆資金,專門研究升格事宜,領導小組成員後來還跑到首都住了好幾個月,但漢州還是縣級。漢州不少人感到納悶,為什麼一些比漢州更小更窮的縣都改了市並升了格,而兩千年多前已經是郡的漢州卻舉步不前?更令漢州人氣不過的是,曾是漢州管轄下的一個小漁村,搖身一變竟也成了地區,反過來成了漢州的上級機關,兒子管起老子來了。

氣歸氣,漢州不少人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漢州城區建設說多糟有多糟,舊城區如何破敗狹小那是過去,估且不提,但新區搞了這麼多年,還是沒有一條像樣的街道。領導換屆,規劃也跟著換屆,都說規劃是死的,人是活的,讓死規劃束縛活人的手腳,傻!街道兩邊本來應該種草種樹,人們卻用來堆放垃圾,建設部門砌好的花壇,居民們竟然在裏麵種蔬菜。小攤小販們更是竟賽似地往街道中間擴張,你擺出一寸我擺出一尺,一直擺到機動車道上。

這幾年,漢州的領導想盡一切辦法做宣傳,公路的每個入口處都立著巨大的宣傳廣告,有國家領導人的大幅題字,有創一流市的口號,初來乍到的人總覺得這裏一定得到國家領導人的特別垂青,覺得漢州人牛氣十足。

漢州城四麵環山。漢州人自己說漢州這地方像個鍋,鍋裏麵是大大小小的蟹。這些蟹都搶著往外麵爬,你爬我也爬,但誰都妒忌別人比自己先爬出去,便你扯著我我拉著你。結果誰也不輕易出得去,除非功夫了得。有順口溜道:

漢州是個鍋,外出要爬坡,

蟹腳纏蟹手,誰也無奈何。

漢州人在本地永遠冒不了尖,隻要誰剛探出腦袋,烏泥濁水就會潑頭蓋臉打過來。而一旦離開這個地方,做官的連連升級,經商的財源享通,搞藝術的出人頭地。

70年代末,城裏有個市委招待所,一個老所長把它弄得綠樹成蔭,像個大花園,下榻過招待所的客人都讚口不絕。80年代後期,老所長退休了。新所長貸巨款建了一幢大樓。招待所土裏土氣的大門拆了,耗資幾十萬重新建起來的門樓洋氣十足,上麵掛著大人物親自題寫的金字:漢州賓館。從此,所長改稱總經理。漢州賓館的老總一個比一個智慧超群,每任都要用舊房子抵押貸款建一幢新大樓,拆建一次大門,裝修一次客房,工程一完就挪窩,沒有不成功的。現在漢州賓館連地皮都成了銀行的抵押物,就連能賣幾個錢的樹也挖出來賣掉,換上小樹苗。人們常說的挖地三尺找錢花也不過如此了。現在,若大一個賓館,已經沒有普通客人進去住宿吃飯,隻有市委市政府開大會時,才可以看到幾個人幾輛車。

上午,漢州賓館正在召開一個很重要的會:案情通報會。漢州賓館寬大的會議室裏,市委書記杜讚之坐在鮮花簇擁的主席台中央,下麵坐著的是200多個副科級以上的領導幹部。就在這個時候,一輛從漢南地區紀委出發的白色麵包車,悄然來到漢州賓館,停在剛剛換種的小樹苗旁。

今年漢州市怪事接連不斷,用老百姓的話說,世界上能發生的事都發生過了。大白天裏居然有個女孩子跑到市委大院門口自殺,事隔不久,即將離任的市公安局局長又被槍殺在自己家門口,接著是常務副市長失蹤。對這些事,全市上下議論紛紛,人心不穩,嚴重影響了團結也影響了工作。市長梅初山突然想起宣傳部和文化局已經籌備了一年多但一直沒有舉行的《漢州之歌》比賽,他問市委辦公室主任容祺:

“文化局不是要組織《漢州之歌》比賽、倡導漢州的正氣嗎?弄出來了沒有?”

容祺是個腦子特靈動作特快的中年人,他立即將梅初山的意思轉告杜讚之。杜讚之想了想說:“現在舉行漢州之歌比賽的確是個好時機,你問一下宣傳部,如果準備好了就唱吧。”

漢州之歌比賽是市委宣傳部部長肖遙去年3月份提議籌辦的。肖遙原來是個工人,寫了幾篇通信報道得到市委領導的賞識,就提撥為文化局副局長、局長,在文化局長任上組織搞了一個歌劇《世紀風》,然後就到宣傳部來了。肖遙腦袋裏裝的全是點子,隻要眼睛一眨新主意就能出來。他整天顫著屁股到處轉,仿佛上麵長了刺,根本無法坐得穩。杜讚之看著他那神氣樣,想著自己常常被痔瘡折磨的痛苦,心裏不免嘀咕:什麼時候讓他也長上痔瘡就安份了。肖遙說我們的國情是未動兵先動筆,宣傳工作說多重要有多重要。他說漢州要樹正氣,要倡導一種團結向上的精神,要針對那個格調低下的順口溜,反其道而行之,創作一首唱響漢州的《漢州之歌》,就像《請到天涯海角來》《太陽島上》一樣。讓全市人民高唱《漢州之歌》,讓《漢州之歌》唱遍祖國大地,甚至風摩全球。他向市委建議“七一”前在全市開展高唱《漢州之歌》比賽。分管副書記說這建議很好,問杜讚之意見如何。杜讚之當時正忙著其他事,還沒有聽清楚是怎麼回事,見分管副書記說好,也跟著說好。肖遙便以市委宣傳部的名義向全市發出通知,要求各鄉鎮和市直黨委組隊參加比賽,不得空缺。與此同時,市文化局即向市政府打報告要錢,並著手籌劃創作《漢州之歌》。

文化局局長孫德順在市政府守候了好幾天,才等到梅初山回到辦公室。孫德順經過允許小心翼翼走進去,畢恭畢敬將預算遞給梅初山。梅初山瞄一下扔到一邊,半睜著眼睛問:“是文化局搞的還是宣傳部搞的?”

“是宣傳部牽的頭,”孫德順本來不想直說,但梅初山半眯著的眼睛威懾力太大,“文化局隻是做具體工作……”

梅初山向孫德順擺擺手,說:“如果是宣傳部搞的,讓宣傳部找我。如果是文化局搞的,你去向分管副市長彙報,讓分管副市長找我。”

肖遙沒有找梅初山,他讓孫德順找杜讚之。孫德順猶豫著要說什麼,肖遙說,你怕什麼鳥,你就說是我讓你找他的行了。

孫德順找到杜讚之,看著報告沉思良久,說錢是政府具體管,讓他去找梅初山。孫德順隻好說找過梅初山了。杜讚之望著孫德順笑而不語。肖遙跟政府分管文化工作的副市長在眾人麵前從來是笑臉相向,但心裏怎麼想誰都清楚。梅初山明顯站在副市長一邊。肖遙和副市長輪著找杜讚之說怪話,副市長說,我這個副市長其實可設可不設,設了也隻能替人倒倒洗腳水。部長說,加強黨的領導在嘴上說說可以,落到實處談何容易。杜讚之知道這種職位之間存在太多的誤區,存在太多的奧妙之處,有些事誰也不想管但總得有人管,有些事誰都想管但又不可能誰都去管,最終肯定要出問題,他這個市委書記費最多口舌也枉然,也就順其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