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錯不在他,而在於我,這樣的罪行,為什麼要讓袁清來承擔呢?又怎麼能讓他來承擔呢?我就是死一百次,也難以贖回我的罪惡。事到如今,我隻有把事情的真相全部說出來以求上天對我降下懲罰,讓兒子獲得新生。至於我的尊嚴和名譽,早就被我自己踐踏得一幹二淨,現在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呢?
“一切都從二十多年前說起吧,那時候,我是艾普縣石膏廠的一位女工,因為父母賦予我那副以前叫我自鳴得意而現在看來卻是十足災難的長相,因此每天都有不少人前來向父母提親,而自我感覺良好直接跑到我麵前尋機搭訕者也不乏其人,但那時的我心高氣傲,根本就看不上周圍那些心地善良的男青年。認為他們死氣沉沉,缺乏進取之心,沒有一個是我能夠輕易托付終身之人,直到一個人的出現!他是下鄉知識青年,由於有醫學基礎而被保送到工農兵大學讀了兩年書,回來後在縣醫院當醫生。他長得高大英俊,顯得朝氣蓬勃,渾身上下有磁石一樣的東西在吸引著我。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暗下決心,此生非他不嫁。當然,這也並非隻是我的一廂情願,他主動找機會接近了我。接下來的一切都是順理成章,我們談起了戀愛。雖然他在本地無依無靠,但見過他的人無不為他的談吐和見識所折服,並認為他將來一定會取得一番非凡的成就,於是那些圍在我身邊的追求者們無不知難而退。從此,艾普縣城近郊的小路上,每天下班後總會出現一男一女親親熱熱的身影,直教旁觀者投來無比羨慕的目光。在一個月色暗淡的夏夜,我們從湖邊散步回來,在路邊一個農家的草場裏,我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他。恥辱,就從那一刻開始,我親手把自己推進了罪惡的墓穴。本以為我和他結婚會是水到渠成之事,然而誰又能料到,他瞞著我爭取了到外市進修的一個機會,然後丟下我就走了,從此杳無音信。現在想起來,充斥在他身上的其實隻有名利二字,哪裏還有什麼真情或是廉恥可言,以前在我看來他所具備的那些奮發進取之態,其實無一不是刻意的無恥鑽營。他一到外市醫院,就向院長的千金大獻殷勤並俘獲了她的芳心,完全忘記了在艾普縣還有一個跟他有了夫妻之實的姑娘在苦苦等待著他。沒有辦法,我隻有匆匆地把自己嫁掉,而更讓我感到切膚之痛的是,僅僅那一夜,我竟然有了身孕。當然,這種奇恥大辱我隻有流著眼淚將它默默吞咽,並不敢跟我丈夫提起半分毫。我一次臭名遠揚的舉動就已壓得他半生抬不起頭來,再要是說出兒子不是他的骨肉,又怎麼能叫那個忠厚善良的人再忍耐下去?八個月後,我的第一個兒子來到了世上,雖然這不是丈夫的親生,也不知他是否知曉內情,但他仍然毫無疑忌之心盡到了一個做父親的責任,連同二兒子一樣,將他撫養成人並送入了高等學府。
“兒子長大了,自然要在外遊曆增長見識,但我萬萬沒有想到他竟去了罪惡之人所在的那座城市,更是絕絕也沒有想到,他居然把那個人的女兒帶回來要做我的兒媳婦。天哪,這都是什麼事啊,世界這麼大,鑄成大錯的人那麼多,上天為什麼偏偏盯住我不放,要將這麼重的懲罰降在我頭上呢?兒子剛剛把那個姑娘領到我眼前,一種莫名的恐懼就從我心底升起,她跟那個負心人長得太像了。我懷著萬分恐懼的心情悄悄問她的名字,然後問她父親的名字,隻希望那不過是我的心病和猜疑,然而她的回答無情地粉碎了我的全部僥幸,印證了我的全部擔心,就這樣,我頃刻之間墜入了地獄。這都是我作的孽,為什麼上天要報應在兒子身上呢?還有那個薄情無恥的人,他為什麼要早早死掉,不及時問問他女兒相中的女婿姓什麼叫什麼並阻止這一切呢?
“當時因為兒子來去匆匆,我根本來不及解釋什麼。等他回去之後,我挑了一個估計茉萊小姐不在場的時機趕快打電話向他說出這一切,叫他趕快離開那個姑娘,不要鑄成大錯,兒子在電話那邊聽明白後大聲哭罵,罵我不知羞恥,罵我毀了他的一切,並說他從來沒有我這樣的母親,然後就掛斷了電話,從此再不聞半分音耗,直到現在也再沒有出現過。可是誰又能想到,他竟然會遷怒於茉家小姐,將她失手殺死呢?錯是她的父輩造成的,她也是個無辜的受害者啊。兩位尊敬的警官,我知道你們已經有了一個能夠妥善解決此事的辦法,就請你們盡量設法保全我的兒子吧,他受的苦難已經足夠多,錯是我們犯下的,又何必讓無辜的他去沉淪業海呢?”
“知道了,”程菲強打精神說,“我們一定會照你說的做的,再見!”
我已不記得我們怎樣離開艾普縣,也不記得怎樣回到了我們的住所,當嘉琪小姐從臥室裏睡眼惺忪迎出來的時候,我神經質地跳起來,一把扯住她的頭發,然後拔下幾根,口裏大叫:“我要做DNA鑒定,我要做DNA鑒定!”
嘉琪小姐莫名其妙地愣在當地,用手按住毛囊剝離之處的頭皮朝我大聲叫嚷:“你做什麼,你瘋了?”
程菲過來一把將我拽住按倒在沙發上:“鎮定,藍雨,鎮定,那種事情不會發生在你身上的,我保證。”說著他迅速打開幾瓶啤酒,然後將一瓶遞到我手上,“喝下這瓶酒,你就會輕鬆一些,絕對有效果。”
然後他轉頭對嘉琪小姐說:“沒有什麼,你先去休息吧,今天我們辦案時出了一點意外,藍雨受了一點小小的刺激,無關大礙,明天早晨就會好的。”說著他仰頭吞下一大口啤酒,然後坐在沙發裏低頭陷入沉思。
“太危險了,你們這樣玩命,可真叫我擔心呢!”嘉琪小姐說著走過來,伸出雙手給我捏肩,我像被蛇咬一樣再次跳起來,衝著她大聲叫喊:“你,趕快回到你的房間裏去,馬上。還有,麻煩你把我的東西全搬到北邊那間房裏。”
嘉琪小姐顯然生氣了:“你到底怎麼了,你想讓我走嗎?當然了,這是你的房產,你最介意的也就是這一點,時刻不忘提起,很好。其實根本不需要你這樣做,你隻需要平心靜氣地說一聲,或者是給我一個暗示,我就會立即拿上我的東西悄悄離開這裏。又何必勞你這樣費心驅趕呢?”
程菲趕快站起來再次勸解:“嘉琪小姐,你聽我說,我們今天在辦案時真的出現了一些異常狀況,非常嚴重,不僅是藍雨,就連我也忍不住要精神錯亂呢。好了,現在回到你的房間裏去,讓我們靜一靜,一切都會好的,相信我們,好嗎?”
嘉琪小姐將信將疑地望著程菲,之後無奈地瞟了我一眼,歎口氣回房去了。我低著頭把一瓶啤酒喝得一滴不剩,然後再拿起一瓶,自言自語地說:“太可怕了,這個世界太可怕了,你說素不相識的兩位青年男女,結伴而行在一條小路上,猛然之間一轉身,就被血緣關係的紐帶拴在了一起,而且不知不覺之中釀出了這幕婚戀慘劇,你說,這個世界還能讓人相信嗎?”
“藍雨,並非是這個世界不能讓人相信,而是這個世界存在許多不為我們理解和掌握的東西,那就是大自然的法則!在我看來,袁清先生和茉萊小姐之間所萌生的那種他們自以為無法抗拒的強烈愛情,其實根本就不是愛情,而是他們天生的血緣關係和相同的基因所產生的親近感和強大吸引力,隻是他們自己不知內情而無法及時認知,從而誤以為那是出於愛神的召喚,是一種愛情的魔力。他們見麵時日無多,發現彼此之間有太多的相同相似之處,包括生活習慣、飲食喜好、待人接物的方式等等,這正在基因序列帶上那些相同的記錄在作怪。而這兩位渾然不知自己真正身世的悲情主人公,竟把這些相同相似歸結為意氣相投和心靈契合。這實在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但是,這卻不是他們的錯!
“無論茉萊小姐怎樣懵然無知,但她還是注意到了她和袁清相貌肖似的現象並為我們揭示了一個常理——那就是人們會對和自己長相相似的異性產生好感,這或許是一種本能的認同感,或許是人類潛意識中的自戀因素,誰知道呢?別說是從來不知另一方存在的兄妹長大後相遇,就是自小分離而長大後相遇的兄妹,也會產生如此強大的吸引力。
“但是,我們也大可不必為此而惶然大恐,從小在一起長大的兄妹之間不會產生這種吸引力,這可能是基因保護機製中一種有意識的提醒。
“這不是魔鬼撒旦的言論,這是許多心理學家長期研究後得出的結論。別說是令我們強烈譴責的不負責任發生婚外情並留下子嗣的輕率行為,就是為解決人類生育難題而作出貢獻的捐贈精子或捐贈卵子等醫學課題,育養的孩子將來也可能會和自己的親兄妹產生戀情,甚至連自然生育但從小就被分離收養的孩子長大後也可能會遭遇這種悲劇。至於克隆等尖端科技帶來的倫理亂象,則更是不勝枚舉。毋庸置疑,人類已經陷入危機四伏的叢林,而這個叢林中的每一枚毒刺都是人類自己親手栽下的。
“可想而知,茉萊小姐與袁清第一次見麵,他們通過彼此酷肖的相貌,立即產生了好感,繼而,他們之間相同相似的那些氣質、行為使他們產生了強烈的想要走在一起的願望,於是,悲劇便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可是,這樣痛苦的結果,並不是我們能夠輕易忘記並迅速化解掉的。我承認,我現在要發瘋了!”
程菲握住我的手說:“藍雨,你的堅強應該不止於此,你要看到,我們經曆了那麼多大風浪,最後不都走過來了?遇到難題應該靜下心來積極尋求解決的辦法,而不是讓自己先失去理智,對嗎?連我們自己都無法控製自己的心理從而在家裏亂成一團,那還怎麼去說服別人幫助別人呢?”
“那你說,現在我們該怎麼辦?難道把事情的真相告訴茉萊小姐?”
“不,說什麼也不能告訴她,已經有人陷入在天崩地裂的痛苦之中了,又何必把更多的人拉進去陪葬呢?讓她生活在謊言之中,不也是一種更好的解決方式嗎?”
“謊言?你準備用怎樣的一句謊言去欺騙而使她心甘情願地放棄對袁清的等待並迅速走出失戀的低穀呢?”
“現在的關鍵是找到袁清,讓他遠遠地離開這座城市,永遠不要再在茉萊小姐麵前出現,這就足夠了。至於茉萊小姐,時間就是她最佳的療傷良藥,又有誰不這麼認為呢?”
“你能找到袁清?”
“我相信我能找到,你猜他現在會去做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
“你剛才扯下嘉琪小姐的頭發準備做什麼?”
“你是說,”我立即醒悟過來,“他對自己的愛情還抱有一線希望,他要做DNA鑒定?”
“是的,隻要是一個理智的人,他就會選擇盡最大的努力以避免悲劇的發生,這是你給我的靈感。那麼依你之見,他會怎樣采集茉萊小姐的DNA樣本?”
“這還不是俯拾皆是,在茉萊小姐居住的臥室裏,一根無意中掉落的頭發、一把經常使用的牙刷,無一不是最佳的樣本。”
“頭發,誰知道是茉萊小姐留下的還是她母親無意中掉落的?至於牙刷,每次漱口後用清水衝洗,你別指望能從那上麵找到更多的東西。袁清是個謹慎的人,他絕對不會做這種毫無把握的事情的。茉萊小姐的電話在哪裏,我要打電話求證一件事!”
電話撥通,那邊立即傳來了深夜裏睡意矇矓的女護士的驚喜之聲:“程菲警官,袁清找到了?”
“不,還沒有找到,我要問你一件事,你必須如實回答。”
“是的,我一定實說。”
“袁清出走之時,是否帶走了你未洗的衣物?”
那邊長時間的沉默,我幾乎都能想像到受話人聞聽此語後的驚愕,許久,她終於回答說:“是的,我想我不應該對你們撒謊,袁清出走之後,我發現我一件未洗的褻衣確實找不見了。不過我想即使是他拿走了,那也不過是他愛我的表示,我在這裏保證,他絕對不是那種性變態或是有心理疾病的人……”
“啊,尊敬的茉萊小姐,我並沒有對袁清的人品表示絲毫的懷疑,我隻是核實一兩個困擾我們的小問題,這個時候確實不適合打電話,不過有疑點就要問清楚,這是我們辦案的準則,再見。”
掛掉電話,程菲又是一聲長歎:“多麼可憐的姑娘,直到現在還蒙在鼓裏。如果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沒準會瘋掉的!”
“我已經快瘋了,如果你沒有失憶,你就決不會忘記茉萊小姐第一次來到這裏麵對嘉琪照片時發過怎樣的議論了!所以,我也一定要做DNA鑒定。”
“我敢保證那種厄運絕對不會降臨在你的頭上,因為你隻要稍稍留意一下你和嘉琪小姐之間許多的不同之處就會輕易得出這個結論。但為了讓你去除心病,明天我們還是一起到醫院走一趟為妙。如果我所料不錯,袁清先生一定在鑒定中心遞交了他和茉萊小姐的DNA樣本,你把你和嘉琪小姐的也提交過去,然後我們順便問一問袁清留下的聯係方式,再問一問他的結果下來的時間,這樣,我們就能找到他了。”
“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你困嗎?我可是一點睡意都沒有,這裏還有幾瓶酒,現在離天亮也隻有幾個小時了,趁著這段時間,我們好好麻醉一下自己的神經。”
大約二十天之後,我和程菲接到那位因得了好處而變得極端熱心的護士小姐的電話,說袁清的鑒定報告已經下來了,稍後通知袁清,讓我們先過去一趟。
當我和程菲目光同時落在報告上那個“99?郾99%”的概率數字上時,已經麻木的大腦再也做不出任何的反應。悲劇,徹頭徹尾的悲劇,還能用什麼語言來描述這個慘痛的結局呢?
在候診椅上坐了十幾分鍾之後,我們在照片上見過無數次的那個英俊青年把麵孔藏在一頂寬簷帽下出現在了受理窗口,我和程菲同時跟了上去。一樣的,他看到那個數字之後,隻是嘴唇動了幾動,再沒有說出任何的話。突如其來的災難打垮了他的意誌,他的臉上已見不到任何血色。
程菲走過去從他手裏抽走報告,然後對瞪圓了兩隻死灰一樣眼睛的袁清說:“尊敬的袁清先生,相信你應該聽說過敝人的名字,我叫程菲,這是我的搭檔藍雨,我們想和你談一談。”
袁清表情麻木地說:“我確實聽說過你們的名字,也猜到你們在找我,但是,我絕對不會跟著你們走。假如你們知道有什麼樣的災難降臨在了我身上,就一定不會為了區區1萬元錢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把我送到之前我買的那套房子裏去。”
“我們的確受人所托尋找你,但我們絕對不會那麼做。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勸你遠遠地離開這座城市,再不要跟她見麵。然後盡我所能,讓我外地的朋友幫助你,讓你在另一個城市站穩腳跟,並忘掉一切,開始新的生活。”
袁清眼珠動了一下,露出一絲信任的光彩,然後沉重地點點頭表示認可。
在一家生意清淡的酒店裏,我們要了一間偏僻幽閉的包廂,然後坐了下來。
喝了一口茶,袁清立即放聲大哭起來,哭聲之中,全是悲憤、痛苦、酸楚和被命運戲弄的無奈,哭得沒了氣力,他才止住悲聲說:“兩位警官,說真的,我怎麼也不會相信,茫茫人海之中,偏偏我們兩個人就會相遇相知?懲罰,這是命運的懲罰;詛咒,這是魔鬼的詛咒。我不能不承認,他們將最邪惡的東西降臨在了我們身上!”
“振作起來,小夥子。愛神在睡意矇矓之間做了一次粗心的作業,當她清醒之後,一定會為自己無心的過錯做出最大限度的補救的。”
“是的,命運確實對你有些不公,但錯是你父輩犯下的,你大可不必因此而自責!”
我和程菲輪番開導他。
袁清拭去眼角的淚水,喝了一口水,用極其理智的口吻說:“事到如今,再去指責我的生身父親已經毫無意義,他早早地逃離了這個世界。我隻能關注活著的人,我,還有茉萊。我是一個男子漢,我畢竟堅強一些,我會挺過去,可是她怎麼辦?”
“請放心,她現在一點也不知道內情,我向你保證,她以後也絕對不會知道,隻是你和茉萊,以後就再也不能相認了。請留下你的一件衣服,我會用匕首在那上麵捅幾個洞,然後淋上雞血,回去告訴她說:袁清先生因在外地的某一座城市遭到搶劫,被幾個窮凶極惡的歹徒連刺數刀,最後不治身亡了。然後我再找殯儀館的朋友幫忙,找一張空白的死亡證明填上你的名字交到她手裏。相信她雖然在短時期內不能接受這個現實,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定會慢慢淡忘並走向新生的。”
“謝謝。”那個比我們想象中要堅強許多的人站起來,脫下他的大衣,把那件深藍色的夾克解下來遞到我們手上,然後朝我們深深地躹了一躬,轉身走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