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2 / 2)

我每天從圖書館開門看到關門,因為隻是看書架上的雜誌和書,所以不用出示證件,少了許多麻煩。說麻煩,麻煩就來了,看完書回家,剛走到弄堂口就被一個坐小板凳的長者叫住了:“儂不老老實實蹲屋裏,成天早出晚歸地搞點啥名堂,當心犯錯誤!”我說是去圖書館看書,他就說:“儂這樣歡喜學習,還會去勞改?騙啥人!”不喜歡學習的人才會去勞改,他這個邏輯也許是對的,隻不過這是老皇曆。他後來定會知道,像上海的打砸搶分子陳阿大、遼寧的白卷英雄張鐵生之類不讀書的人,不但自己不會去勞改,還要捉歡喜讀書的人去勞改呢!

假期剩下不到兩三天了,我還是跑圖書館,母親說:“你已經到這個地步了,還看什麼書呢,你就是書看多了才出事的!”這天我真的出事了,回家時,在弄堂口又碰上坐小板凳的,想躲也來不及了。“儂講每天都去圖書館,明朝儂叫圖書館幫儂寫張證明。”小板凳這樣說。

看書還要寫證明,不是故意整人麼!再說讓人寫證明,自己就得出示證明,而我的假條一拿出來,不但證明寫不成,反倒變成過街老鼠呢!“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決定第二天一早就打道回勞改隊。我這隻老鼠與其天天給狗捉來捉去,還不如及早回到貓那裏省心!

我琢磨了一下,如果馬上往回走,就會提早兩天到農場。遲回去固然不行,提早也不見得是好事,因為人家會以為你在外麵犯了事,趕緊逃回來的。所以在路過南京的時候就想在老朋友錢亮家裏挨兩天。錢亮家人倒是很熱情的,他母親就在我校的圖書館工作,不把我當外人。他家的房子周圍也住了學校的其他教職員工。在有人叫我名字的時候,他母親便讓他們不要這樣叫,以免別人聽見知道我在這裏。第二天錢亮叫我騎他的自行車去看望另一個右派朋友,他也是六二年從同一個勞改農場回來的。他見我來了,便立刻迎出來,幾乎是推著我往門外走。我自知不受歡迎,便隨便敷衍兩句走了。

曆史還算公道,七十年代末給我的右派作了“改正”,二十二年的牢白坐了,如果按美國的規矩,政府賠的錢夠用一輩子了。可是在八十年代初我來美國的時候,幾乎囊空如洗,連機票也是借了十幾個人的錢才湊齊的。

一來到美國就打工。打工隻能找中國人做老板的公司,這些人喜歡廉價勞工,不大查問你的來曆。美國人的法製觀念特強,沒有綠卡或勞工證的人是不會用的。頭一個老板雖然對我的工作很滿意,但一提到辦綠卡,臉就耷拉下來。我動了跳槽的念頭,老板大概察覺了就說:“你是非法打工,警察抓到了會遞解出境的。”我初來乍到,東西南北都摸不清,老板的話不能不信,但再一想,為什麼給你打工就不非法了呢?後來我買了輛三百元的破車上下班,不過對警察我還是得提防幾分的。

有一回引擎過熱,水箱開鍋了,車子拋錨在高速公路上。不一會警車閃著燈呼叫著過來了,我心想不好了,把警察引來了。警察看到我的車子在最裏邊的線道,皺了一下眉頭,便打電話叫另一輛警車來支援。兩輛警車閃著頂上的排燈,在前麵以S形來回穿梭,想把所有四條線道的車輛全部截停。因為隻有這樣我的車才能從裏麵推出來。後來一個警察在路當中指揮停車,另一個幫我把車子慢慢推出來,這時候有兩個開車的美國人也來幫忙。待到一切弄停當之後,警察才看著我的破車說:你這車以後不要占裏邊的快車道,一旦發生故障,推出來多不容易!

我真不好意思。就因為我這破車,不但勞動兩位警察折騰得雞飛狗跳,而且把人家下班的人堵住了半個小時。我本不應該占裏邊的快車道,隻為了趕時間去大學修課。因為我的老板差不多每天都要拖我的下班時間,害得我每天都遲到。有些中國老板就是這樣,要怪隻能怪我們中國人的德性吧!不過讓我心裏暗喜的是兩個警察竟沒問我有沒有綠卡的事,也沒提什麼非法打工,更不像老板說的會遞解出境!他們叫了巡邏車把我的破車拖到修車廠,其他什麼話也沒多說。

還有一次我的車子停在路邊被撞了,那撞我的美國人很誠實,在我的雨刷下麵壓了一張紙條,上麵寫了他的電話和駕駛執照號碼等等。後來對方保險公司賠了我一千五百塊錢,我高興得不得了,當是發了一筆洋財。我沒去修車,三百元的車還值得修嗎?我照樣把車開上馬路。一天,從倒後鏡中,看到一輛警車在後麵追我,我以為出什麼事了,心裏特緊張。警察把我逼到路肩上,走過來說:“你的右後輪螺絲鬆了,車輪快掉了!”還說要不要叫拖車。我說不用了,我會慢慢開出去上緊螺絲。其實螺絲根本沒鬆,我懂機械,知道是後橋右半軸被撞彎了一點點,車輪旋轉時便產生平麵偏擺,看起來就像要掉了似的。

從前見慣了“狗捉老鼠”,也習慣了被狗捉得團團轉的我,突然發現原來美國的狗不捉老鼠!右派長恨歌右派長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