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十三章(3 / 3)

是啊,人是萬物靈長,那又怎麼樣呢?我們不過是比其他生命更高級了一點而已。我們擁有更聰慧的大腦,也因此,可以在這個世界犯下更多的罪行。我們遠遠沒有達到人類應有的高貴,可以讓天地萬物仰望我們。看看我們曾經犯下過多少罪惡,數一數吧,到底有多少呢?人的本性,是經不起推敲的,也不能玩味得太深。如果一定要深究下去,我們最後隻能感到徹底絕望。事情的最終結局,通常十分悲慘。曾經有多少文學家,哲學家自殺呢?遁世呢?瘋掉呢?他們已經不能抱著對人類的最後幻想了,他們把這個世界看得太清楚、太透徹。他們厭世、厭人,對人的徹底厭惡,對人性不抱任何希望。

對於這一點,我早已看出端倪,所以不願意把世間之事弄得那麼明白了。我對寫書沒有渴望,不想寫書,隻想安靜走過一生。父母是我唯一的牽掛,在他們尚在人世的時候,我想為他們做一點事情,讓他們最後的歲月,不要那麼淒慘。我的力量,看起來也隻局限於此。

事情的結果是什麼?自己能看得到嗎?在未來沒有到達之前,我能有所預料嗎?

我最終還是無法避免我的人生。我已經看到了災難性的結果,但我卻無法逃避。這樣的事情,說起來有多少可信性呢?人的命運,冥冥之中好像早已注定。我的人生,注定將要以此來維係,我必須將自己所有的體驗傾注於文字。我的無窮無盡的情緒,在黑夜裏累積起來的情感,無盡的思考、歎息,我的憂鬱,我的惆悵,我必須把它們寫進文字裏。如果我拒絕這麼做,我將無法自救。我的生命,將得不到救贖。人的情感像是身體裏一盆又一盆的水,必須把它倒掉,倒進文字裏去。我才能得以逃脫,逃脫憂鬱與死亡的追跡。

我說,我不想寫書。我那時還不知道,自己在離開他之後將會遭遇什麼。我以為自己已經完全準備好。我的理性,我的心,我的身體,我所能設想的一切,我都已經準備好。我以為我將能安然度過一切,但事實不會如此輕鬆。我離開之後,來到這裏,我的身體,它自行作出了某種反應。這樣的反應,已經超出了我的想象。整整兩年,我無法入眠。我整個晚上都無法入睡,我的背,我的幾乎整個身體,都在像火一樣燃燒。

那一段時光,我以為自己真的會過不去。事情已經發展到那個地步,我無法順利呼吸,甚至要送到醫院輸氧。身體平躺在床上,必須依靠外力,依靠藥物才能活下去。隻有那個時候,我才能知曉,過往的那段情感,對於我,已經達到怎樣的境地。這種境地,又要如何才能重新來一次?

在夜裏,我睡不著覺,就在網上查找各種書籍,尋找身體燃燒的原因。我無法找到原因,那隻是身體對於情感的一種自然反應。我後來不再去查找什麼原因了,我決定坦然麵對身體的安排,它不是我所能控製。但我知道,總有一天,它會停止猛烈的動作,慢慢回到原本的軌道上來。

夜裏我無事可做,隻能整晚看書。書看到足夠多時,我便開始寫書。我開始寫書,因為心中有那麼多的情感和思考,必須把它寫出來;我開始寫書,我感到身體有所複原,呼吸也開始平穩起來。

寫書是一個十分艱難的過程。就像卡夫卡總是希望鑽進一個地洞裏去寫書,我也隻有在黑夜裏才能觸摸自己的性靈。白光裏的喧鬧,過於裸露的光亮,容易驚擾正在思考的靈魂。對於一個已經陷入深層思考和深度情感體驗的靈魂,這是不合時宜的。光亮和喧鬧,把世間一切都照出來,毫無想象的空間,不適合一個寫作的人。孤獨,徹底的孤獨,無止無境的黑夜,才是最恰當的選擇。

寫書,艱難的曆程。但這對於我,已經無所謂了,它算不上什麼。我決定寫書,我不再感到那麼無所歸處,我的靈魂也找到了它真正的所依。我的靈魂,一直在塵土的上空飄搖,在人世間流浪,找不到它本來的位置。我一直在流浪,在徘徊,在四處碰撞,生命在不停翻滾,到處都是傷痕。當我開始寫書,它就不再那麼痛苦掙紮了,慢慢變得乖順起來。我的生命,也開始停下求死的腳步,能夠得以延續下去。

我開始寫書,剛開始沒有寫自己的故事。我隻是在寫別人,避免觸及自己的傷口。我把自己所體驗到的喜怒哀樂,對人生的思考,寫到別人的故事之中去。有好幾年時間,我停停寫寫、斷斷續續,寫下將近一百萬文字。我把它們丟進抽屜裏、箱子裏,無聊之時,就拿出來閱讀。我看著它們,那些經我選用,在我看來極為匹配的字與詞,構建成美文,記錄著各種特定時刻下,我所懷有的複雜心情。我傾向於選擇情感色彩濃烈的詞彙,認為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都有它獨特的情感,和所指向的形象與意境。我寫書的時候,把自己放進它所設定的特殊環境裏,體驗不同種人生。生活好像重新來過,思緒得到新的整理,情感被一個個字帶出來,它們不再屬於我了,而是屬於寫就的一篇篇文字,我的身心因而得到解放。我如此感謝文字,讓我可以有所解脫。在那段生命曆程中,文字對於我,就如同酒精對於我的哥哥,不能缺少。哥哥從酒精裏尋找慰藉,我從文字中尋找感情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