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那是幾年之後,父母來看我。我帶著他們去逛公園,在回來的公交車上遇到同鄉。她是一個老奶奶,說一口我們村子裏的方言,隨後就跟母親聊上了。老奶奶開口第一句話,老人家,你有幾個子女啊?當時母親坐在椅子上,我站在她身後。我用餘光看著母親,疑慮著她會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對母親來說真是一場考驗,她應該不止一次遭遇這種困境。母親該如何回答呢?說有四個孩子麼?接下來肯定會談及兒子的問題,沒完沒了,像村裏人飯後嘮家常那樣。說有三個女兒麼?這是不對的,死掉的兒子就不能算兒子麼?母親想了一會兒,那是異常沉重的片刻時光。然後,她笑著回道:三個女兒,我有三個女兒。我聽了母親的話,真是欲哭無淚。
我的戀人,他總跟我說,他想死。他認為活著毫無樂趣,他不想活了。他說自己好痛苦,生活毫無希望,兒子也沒有希望。他說,兒子身上有許多劣質的特征,十分糟糕的東西,已經開始有所顯露了。兒子的諸多不足之處,雖然現在看起來還不明顯,但他能夠感覺到它們的存在。他分辨不出來,這樣的不足之處,到底是從母胎裏帶來,還是來自於他母親的後天影響。但十分明了,兒子身上的那些特性,已經很難改掉。我的戀人,因此覺察到生命裏最後一絲希望的破滅。他說,改不掉了,他母親就是那樣子,他已經都有了。那些東西,真是糟糕透了!
我還能說些什麼呢?我真是無話可說了。
他一再要求我搬離城中村。他對於我恐怖的住所,那個嘈雜、髒亂、空間狹小的地方,已經看不下去了。他說,他夢見我被人追殺,那人砍掉了我一隻臂膀。他做這樣的噩夢,是很有道理的。城中村的治安確實不怎麼樣,我好幾次看見有人被搶包。要是死活不給,就會被打,拿刀亂砍。我因此得到教訓,每次出門都不帶包,就空著手出去。我的警惕心也大大增強,眼睛像一個偵探那樣四處察看,任何可疑之處,都會讓我的神經繃緊起來。
對於新生活,我發現自己慢慢習慣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會安於現狀。我好像不希望改變什麼,而是十分樂意待在這個肮髒的地方,若無其事地生活下去。我對待混亂無序的艱苦生活,總是如此怡然自得,好像很無所謂的樣子。我懷疑,我天生就該屬於這樣的環境,過這種生活。隻有在這個地方,我才能意識到自己本質的存在。從根本上,我就是屬於這樣一個地方。我對於它,天生有從屬的關係,從未感到有什麼難過之處。所以,對於他的提議,我習慣性拒絕。那一次,我的態度依舊輕描淡寫。我說,不用,你不用管我,我很好。我對他連一句解釋的話也沒有,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那段日子,我們常常相對無言。我找不到新的話題,他也沒有什麼可以跟我講了。我看到他的目光,已經日趨麻木了。我曾經在家裏看到過這種目光,那是母親的眼神。母親在對哥哥絕望之後,就時常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對此,我深有體味。我的戀人,他來到這裏,希望從我身上找到力量。但我無法給他力量,隻能要求他放棄,讓他耽於人生的麻木。我的那顆心,因而感到深深的悲涼,與生命的無力。
我凝望著他,發現他整個兒落寞下去了,顯得孤單而絕望。我無力想象,在我離開之後,他將要如何獨自麵對。對於他未來的艱境,我時常感到一股鑽心的疼痛,不知該怎樣安慰他。我發現,我已經喪失能力,可以讓他的痛苦減輕一些。我依然觸摸他,我吻他,我擁抱他,但對於減輕他的痛苦,這些舉動毫無先前的效用了。所以我隻能幹坐著,一直注視著他。
我的戀人問我將來打算做什麼,對此我沒有明確的回答。我對未來感到徹底的困惑,好像人生已經走完了它所有的曆程。我的心,已經到了那樣的地步,不願意再繼續走下去了。如果世界就此停頓,不再繼續下去,我會感到欣慰。假如我可以一直抱著我的戀人,讓時間停留,我會感到世界圓滿而完美。我的心,不知道從哪一刻起,開始老去。我常常覺得,我的生命,已經結束了它在現實生活裏的全部曆程。接下來,是一遍又一遍的回憶,是對過去的懷念。我不停懷念已經發生過的故事,而對於開展一段新故事,我沒有了任何的力量和欲念。已經夠了,已經圓滿了,對於我,人生的一切體驗都齊備了。我不知道,我還需要什麼樣的情感體驗,對於婚姻啊,孩子啊,事業啊,成功啊,我再也不會有原動力、好奇心,想要去經曆一遍了。所有的一切,我已經看到了。它該有的感受,我都知道,我也能想象,所以根本就不需要親自體驗。不僅不需要,我根本上就是拒絕的態度。我對於這些人生的必經之路,心懷恐懼,是絕不可能再走進去了。
從某一刻開始,我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有意拒絕所有的東西。
他建議我寫書,不止一次這樣提過。他說我應該寫書,像我這樣的人,最適合的事情,就是寫書。他有一個朋友也寫書,我曾經看過他的書,看上去頗有才華。那又怎麼樣呢?在如今這個年代,文字已經泛濫,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也不知在什麼地方,它被任意使用,隨性成形。文字已經不再聖潔,難以博得人們的尊重。我心中最優美的文字,已經成為另外一幅形象。我跟他說,我不想寫書。他沒有說話,我後來就此說了幾句,我說,我的生命已經這般淒涼,如果我不想未來更加悲慘,就應該避免寫書。
我知道,寫書的人,如果不是一個商業寫手,他真正寫作,對於文字,會嘔心瀝血,將為此而死。他總是在探索人世間最深層次的東西,每一分鍾,都不能停止自己的探究。他將不可避免地遭遇感情上的磨難,一遍一遍地,將人世裏最深沉的戲劇在心的舞台上出演。他越來越深刻地體味到,人的最初本原,也就是人性裏不可逃避的劣根之處,這便是人類所有災禍的根源。關於這一點,每一個寫作的人最終都會看清楚。人隻是從動物而來,每一個人都擁有這樣沉重的肉身。我們的身體,具有頑劣的一麵,難以超越的一麵。能夠超越的人總是那麼少,大部分的人,受控於我們身體的欲望。一生都在掙紮,在成為天使,還是成為魔鬼之間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