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十章(3 / 3)

我躺在床上,悵悵望向天花板,無所事事。我的傷口正在複原,但我的心,慢慢在僵死。四周是死灰一樣的顏色,沒有任何鮮亮之處。那些生命的新奇感不見了,消失了,隻剩下空空的感覺,了無生機的感覺。

我的心快要死了,但還沒有死,他再一次來找我了。他打來電話,說下午可以出來陪我。他還不知道我發生車禍的事情,所以他的心情非常好,他期待著我們的見麵。他的聲音拯救了我,把我從瀕死的邊緣拉回人間。空氣裏彌漫著不一樣的氣息,陽光再一次照進我的心靈。在陽光的照耀之下,我的整個性靈開始舒展。那樣的時刻,與已經過去的許多個時刻相比,具有完全不同的意味。那樣的意味,在我的一生當中,也隻有少之又少的次數。我突然發現了它的重要意義,它讓我找到複活的感覺,又是將死之人的回光返照。我緊緊地將它抓住。它的每一個細節,每一種意味,每一個情境,每一個時段,都被我的心所拍攝,變成一首詩。多年以後,我一直在細嚼,在回味,在懷念。

那是步入麻木之前的狂喜,以為自己失而複得。這樣的狂喜,與我們初次相遇時所遭遇的感覺,具有一定的相識性,又有許多不同之處。狂喜的程度是一樣的,任何事情都無法比擬。快樂的巔峰,心的徹底釋放。他人無法抵達的境界,隻為他才能產生和存在。然而那狂喜,重逢時的狂喜,失而複得的狂喜,在分手已經確定的背景之下,又具有強烈的悲劇色彩。像悲情的一瞥,具有瘋狂的味道。

像我這樣一個人,很容易尋求瘋狂的意味。狂悲和狂喜,是情感的兩個極端,卻同時存在於我的情感區域。它們同時存在,對於我,它們一樣驚心動魄。也因此,很難有人能與我共舞。任何一個人,如果選擇與我共舞,他的心,將隨著我陷入極端情感。它太瘋狂,沒有幾個人願意擁有。他願意與我共舞,願意與我一起跳進愛的火爐,進行煆燒。這就是愛,在享受巔峰之前,先把自己丟進火爐裏去燒一燒。

他帶我去那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他把我帶進三樓的房間,死一樣的墳墓,想要在這裏將一切都埋葬。我們的心將在這裏死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複活。我們的身體,將在這裏陷入最後一次癲狂,然後墜入無底的陰暗深淵,那是一片永恒的冰寒世界。房間裏的擺設,跟我們第一次來這裏時沒有任何變化。同樣的簡樸,同樣清新的氣息。我忽然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虛幻的心境。我走進那虛幻裏去,恍惚之間,體驗千年人世的感覺。再走出來,人就老了,像是活過了整個生命。

我聽到雲雀在天空中厲聲尖叫,風急急敲打著玻璃窗。沒有多久,雨聲將整個大地籠罩。窗外的大樹之下,落下來的雨點投射出珍珠般奇幻的閃光。雨後大地新亮,濕淋淋的世界。

他把門關緊,世界隻剩下兩個人。他把我抱起來,抱到床上去。他微笑著,親愛溫柔地對我說著話。那低微甜蜜的口吻,熟悉得如同昨日重現。麻木僵硬的情緒已經消失,他脫胎於混沌的現實。我驚詫於他的回歸,在情感上,他是如何回歸的呢?難道情感也有回光返照的說法嗎?那種死亡來臨之前獨特的光輝,是耀眼的,難以名狀。我為他所帶動,在一刹那,我的臉上,竟然有了女人的羞澀感。那種感覺,像是流星劃過。

我問他今天怎麼有空來見我,他說她帶著孩子回娘家了,晚上才能回來。他因為上午要開會,沒有能跟著她一起去。他叫我不要再問這些事情,他不願意跟我談到她。他認為在我們兩個人的世界裏,她沒有立足之地。但猛然之間,我有一種難言的苦痛。正是這個女人,每天晚上要將他帶走。每一個假日,他都要回到她的身邊。她給他換下髒了的衣衫,為他端上新泡的綠茶。他們坐在自家的沙發椅上,一起度過每一個夜晚。他們的孩子,歡快地在他們身旁繞來繞去,跳進他的懷抱裏。我發現自己難以忍受這樣的想象,心中生出一種無言的悲愴感。

他伏在我的身上,開始吻我,吻我的每一寸皮膚。他一直保持著那樣的耐心,不斷地發掘我的身體,不能錯過任何一個角落。他細看我的身體,一點點地探究,像是要把所有的形狀都記住。我的頸脖,我的後背,我的胸,我的乳房。那乳房是不規則的,稚嫩而沒有成形,像是發育到一半就停止生長。味道卻很誘人,像是新鮮出爐的奶油蛋糕,讓人忍不住要撲上去咬一口。那神秘的部位,總是吸引著他的目光,他不停地朝裏麵探望。他的目光,被領進一個不可知的藏地,不知道那裏掩埋著多少寶藏。那寶藏天生就屬於他,隻為他而存在,他卻不了解這一點。所有的地方,他都吻到了,撫摸到了。他已經用心靈之目把我的一切都拍攝下來,保存在他的腦海裏。他說他永遠不會忘記我,哪怕我把他忘了,跟別的男人結了婚,我依然是他唯一的女人。

怎麼會忘記!怎麼可能忘記!難道隻要時間慢慢流逝,我們就可以將一個人忘掉?那是一個神話,還是一種幻想?說到底,那不過是我們的一廂情願。我們不能忘記,曾經深愛過的那個人。當歲月逝去,那個人在時空上已經離你很遠,你對他的懷念,卻越來越濃。他曾經的歎息聲,歡笑,展眉的樣子,擁抱著你的力度,彼此深深的凝望,他的身上獨有的氣味,吻的柔軟,離別時的傷感的濃稠,無力的眼神,無聲的哭泣與哀愁,小別後再相見時的舒展和欣喜,所有所有,都將在夜裏潛入你的夢,你狹小的空間,你的每一次回想。你怎麼可能忘記?那是你生命裏最重要的一次旅程,是你神聖情感的全部流淌,是最真摯和最誠懇的愛的投入。那樣的愛,幾乎就是你的全部,你怎麼可能忘記!

他不停翻轉著我的身子。他將我輕輕舉起,又沉沉放下。他說他隻想把我吞下去,整個兒吃掉。他大叫著自己的名字,屋子裏回響著他淒厲的慘叫聲。他一邊叫著,一邊揉捏團搓,狠心咬我。齧咬我身上的每一塊肉,像獵狗那樣撕咬我的肉。他想咬一塊肉下來,放到他的床頭。當深夜來臨的時候,當思念如潮水般澎湃,當心已經無力承擔潮水的淹沒,它可以給他安慰。那潮水無法阻擋,無力抗拒,但它是最後的安慰。

詩歌無言而絕望,充滿著催人死去的欲念。

我已經無法呼吸了!我已經無法呼吸,我就要死了!我將為眼前的這個男人窒息而死。我大叫著,說我活不下去了,痛徹心扉!頃刻之間,我再一次被心中積累的怨恨所襲擊。我大聲罵他,責難他,為什麼不打一聲招呼就走。我問他,難道你走的時候,不知道我在思念你,我在想著你。日思夜想,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永無停止的時候!你怎麼可以說走就走,一聲招呼都不打,然後就這樣走了呢!我說這些話的時候,開始掉眼淚。先是無聲抽噎,後來小聲地哭,接著哭聲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一場痛哭。我哭起了勁,簡直歇斯底裏起來,不去管隔壁也會有人存在。在這個時候,我隻有痛哭一場,才能讓那痛苦得變了形的心兒,恢複原來的模樣。

他在哭泣聲中再次成為那個勇猛的獵人。他把我掠走,將我帶進原始森林。我們嬗變成遠古人類,身體在古老山林之中奔跑。我們在山林之間慢慢升騰,一起進入極歡大樂的世界。所有的痛與恨在此刻得到釋放,不留下任何渣滓。性靈在這裏再一次交融,我們將彼此交付。如果愛情可以永恒,隻能是這樣的方式。愛情的永恒,不一定要去現實裏尋找。愛情,會依托在這個神秘的世界裏,實現它的夢想與期待。那是一首永恒的詩歌,已經被我寫進詩集裏了。

他看到我腿上的新傷,問怎麼回事,我隻好把車禍的事情告訴他。他說我好傻,然後一再親吻我的傷口。他說自己不想活了,願意為我而死。我說這怎麼可以呢?你不僅屬於我,還屬於你的家人。他笑了一下,說他已經喪失行動自由,不能決定自己的行動了。每天下班時,她帶著孩子去單位接他。如果沒有接到,她就翻天覆地找他,把所有人的電話打一遍,真是讓人羞愧。我抱了抱他,說我了解這一點,讓他不要擔心我。

他說,他真想把我帶走。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屋子裏閃過一道亮光,像驚鴻一般,是傳說中的天堂之光。他說,他願意娶我,但沒有能力做到這一點。他跟她提出來,願意放棄一切財產,什麼也不要,就一個人走。他還提到,如果她擔心經濟上的問題,他可以養她一輩子。他們的兒子,他會負責到底。所有的問題,她不要擔心,隻要放他走。但她依然不願意離婚,她說,除非她死。

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我一直在流淚。我無法停止流淚,那是我全部的語言。淚水,無止無盡的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冰涼了他的頸脖。我哭著問他,為什麼當初不能堅定一點,晚些時候結婚,也許可以等到我。他無力回答我,跟著我一起流淚。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流淚,我們在那個屋子裏哭泣。他抱住我,不知所措。在女人的眼淚之中,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他隻是重複那句話:不要這樣……他抓緊了我的手:不要這樣,好不好?……我的心痛得不得了,不要這樣!他突然大聲吼叫,我震驚了。是啊,我怎麼能隻顧發泄自己的痛苦,而忘記身旁還有一個人,他的心,比我還要痛苦萬分。我意識到這一點,不再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