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雀 第十章(2 / 3)

2004年,那一次的事情更加可怕,全家人皆被推進恐慌的景象之中,我差不多連續有兩個多月沒有睡一個安穩覺。我們整天心懷恐懼,害怕父親癱瘓了。開頭那一陣子,父親隻是說腿不對勁,時常感到發麻,有點痛。因為對父親腿病的擔心,我每隔一天就會打電話回家。每次父親告訴我,他的腿越來越不對勁了。終於有一天晚上,我打電話回去,父親躺在床上,他已經無法下床來接我的電話了。他說,站不得地,一站地雙腳就要被針紮,他說地上鋪滿了尖利的針頭。到這個時候,我的瘋狂情緒就要爆發。我把這一切的磨難當成是母親的問題,一直認為,是母親沒有照顧好父親,才把他害得這樣慘。我對母親大吼大叫,罵她,為什麼每次都這樣!為什麼不早點送醫院去治療!

才從醫院出來幾日,又要送醫院,母親囁嚅回道。她還艱難地為自己辯解了兩句,說沒有間斷給父親看病。她所采用的套路,不過是農村的老一套。今天去找找鄉裏郎中啦,明天去鎮上看看私人診所啦,到了後天,她聽到一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消息,說山上的苗家大夫有祖傳秘方。她每天到處打聽偏方,秘方,抓幾副草藥,喂給我的父親吃。她心裏極其舍不得錢,狠心把父親留在家裏,不肯往醫院裏送。她就是這個心思,我太了解不過了。

我大罵她:那又怎麼樣!病了就要送醫院,病了不送醫院,難道在家裏等死嗎?你難道想把父親整死嗎?你希望他死掉是嗎?我對我的母親,就是這種態度。後來,她心有餘悸,隻要我無意之中一提,為什麼不給父親看病?她立刻就會說,我明天就去鎮上抓藥,像條件反射似的。

父親後來被送進醫院,醫生說他得了坐骨神經痛。這種病很難治根,隻能慢慢養。但如何養?每天躺在床上不動嗎?每天被身體的病痛折磨得死去活來嗎?如果是這樣,那個毫無希望的病體,還有必要繼續存在下去嗎?為了給父親治病,我幾乎成了半個醫生。每天閱讀大量經典醫書,熟悉幾百種藥材的藥效,研究許多經典的藥方。我還詳盡了解人體的各種經絡穴位,學習經穴療法。後來我給父親開了外敷內服的方劑,告訴他該如何按摩足底的穴位,讓他每天堅持用熱水泡腳。母親依舊四處打探偏方,東一家,西一家,每天做著人體實驗。家裏除了藥味,還是藥味,父親把吃藥當成了吃飯,蠍子、蘄蛇、蜈蚣,這些聽起來十分嚇人的名字,在父親的體內以毒攻毒。他不斷服用帶毒的藥物,整個人透著黑色的毒氣,但十分慶幸,後來他又康複起來了。肌肉萎縮的一隻病腿,也不再發麻發痛,在堅持按摩、外敷、浴足、晨練之後,病腿慢慢長出新肉。

秋雨黃昏,雨打著芭蕉。秋草噙著淚,枯瘦在淒冷秋意裏。落葉滿街,無人來掃去。秋思在雨下悄然,孤燈守著獨影。

我在孤燈下獨自徘徊,徘徊在那條街巷。那條街巷,我們牽手從那裏走過。在那裏,我曾經爬上他的後背,讓他背我而行。

我徘徊在那條街巷,無盡惆悵。我們曾在那裏陷入悲愁,不知如何將情思從此收起。我們發出的無限哀歎,還縈繞在那裏的上空。但我的愛人已經遠去,隻剩下我徘徊在那條街巷。

悠長的街巷裏,我無法舒展身影,無法將自己的身影輕揚。我無處訴說,無處訴說我的思念和惆悵,唯有徘徊在那條街巷。

一隻雲雀從天上掉下來。它受傷了,孤零零地,它獨自撫摸著傷口。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在藍天下歡快地歌唱了。它在哀鳴,它將要死去。

生命趨向沉寂,大地一片蒼涼。

我的心在慢慢封鎖。曾像火一樣迸發的激情,將要回歸到它的本位。它冬眠了,蟄伏在寒冷的季節。它最動聽的旋律,已經隨風而逝。它將要閉合,不再會輕易開啟。它不再柔軟,而是日漸僵硬,失去了最基本的敏感度。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我開始習慣黑夜。在黑夜裏,痛感慢慢消失,心的痙攣終於退去,我入睡了。我入睡了,在夢中重回白光裏的絕望。我的夢和我的真實生活連為一體,我已經區分不開來。從生活遊入夢中,又從夢中遊入生活,我像是一個永遠都醒不過來的夢中人。幻覺,那些幻覺,再次出現了,我重新陷入其中。不,不,應該說情形比以前更加嚴重。那個曾經將我緊緊拉住,不讓我往死亡暗道裏走的男人,如今成為新的推力,他要將我推向那裏。

死欲再一次緊逼我,一點點侵蝕我的心靈。它如此冷酷無情,但我依然保持冷靜,我沒有驚慌。如果注定要做一次較量,我也絕不懼怕。如果死亡一定要像對待我的家人那樣,來襲擊我,我也準備好迎戰。在幻覺之中,我還是能夠看清楚自己的本性,我要注目它將如何在我身上產生力量。我懷疑死亡的力量沒有那麼可怕,是哥哥過於軟弱了,才會受控於他。我認為它害怕我,它見了我,最終還是要躲閃,無法製服我,因而隻好離去。但我已經被它抓緊了,死死地抓住。可怕的念頭、幻覺,再次不斷地在我腦海裏出現。我看見自己正躺在床上,吞下一大瓶藥,那些藥是我費盡心思從醫生那裏弄來的;我也看見自己往一輛轎車上撞過去,癱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幻覺與理智進行無休止的搏鬥,一個要將我帶走,一個要將我留下,這場搏鬥決定著全家人的命運。結果如何,不是取決於我個人的意誌,而要看這兩者之間力量的對比。它們在不停廝殺,我卻沒有力量去阻止,隻好作為一個路人饒有興趣地觀戰。

我已經變了,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不認識自己了。

有一天,我按捺不住自己,拚命想念他。我決定朗誦自己為他寫下的詩歌。我把筆記本從抽屜裏找出來,輕輕將它捧起,靜靜注視著它。我翻開它,開始一首接著一首地往下誦讀。一邊讀,淚水就流下來了。那些詩,在特定的情境中寫就,是我對他愛的表達,是愛的每一種情緒的再現,是情感的某種永恒。我發現,當我朗讀它們的時候,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和情愫在我胸中升騰起來。那是熟悉的感覺,久違了的感覺。它們曾伴隨著我走過許多的日日夜夜,這讓我如在夢幻之中。

我以為,我的心已經死了。其實還沒有,我的靈性再次飛回了我的體內。曾經的激情、絕望、歡歌、悲愁,都回來了。全部的氣息、味道,對過去的回憶,對他的思念,都回來了。我決定不再等待,我要去找他。

我披上了外套,已經是深秋,清晨的風冷得讓人瑟瑟發抖。我獨自出門。天剛剛亮,街上的行人還沒有那麼多,我已經出門了。我脖子上的圍巾在無聲地隨風飄動,它如此怪異,還沒有到該圍它的時候。但我不能沒有它,我感到渾身冰涼。也許我病了,隻有它能夠給我溫暖,它是暖意的征象。我搭上公交車,然後轉地鐵,到達他的單位。還沒有到上班時間,我在辦公室樓下的大廳裏等他。將近兩個小時,所有人都進去了,他一直都沒有來。後來保安打電話給他的辦公室,他的同事說他家裏有事請假了,這個星期沒有來上班。

我後來很多次追憶,追憶當時的情境。當我聽到他家裏有事,沒有來上班,我想,那時我的心一定是亂極了,慌極了,充滿恐懼。我好像被一樣東西整個兒控製住了,理性頓時失去了效用。我在那條十分寬闊的馬路上奔跑,心裏有一萬種意念,它們不停在我腦海裏閃現,以至於我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所在,自己是在一條車流往來不息的馬路上奔跑。我在奔跑,跌跌撞撞,根本看不清楚自己的處境,事實上我也意識不到危險的存在。在那個瞬間,我的靈魂出了竅,然後車禍就發生了。在我的人生當中,那是唯一的一次,我被自己的情感完全地控製,喪失了根深蒂固的理智,這件事真是叫人後怕!

當我再次醒過來時,第一個念頭,無法想象,竟然是對某個事實的發現。我發現自己還沒有死,還活著,除了左小腿上縫了幾針,身上有幾處淤傷之外,我沒有十分嚴重的狀況。那不過是我的幸運,是上天在垂憐我。如果當時不是被一輛摩托車撞倒,而是一輛汽車,那情形就完全變了。也許我將死掉,倘若不死,也會殘廢,等於死掉。假如我死掉,我的父母該怎麼辦呢?他們甚至不知道我買了兩份意外險,他們也不知道該如何向保險公司提出賠償的要求。我發現自己犯下了一個根本性的錯誤,因此得到教訓,從醫院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寫好遺囑,把所有的後事安排好。

我已經嚐到了鮮血的滋味。那鮮紅的血,從我的身體裏流出來。那個情境,我可以想象。我想象著自己躺在地上,血一點點從身體裏流出來,這是令人可怖的親身體驗。我開始恨他,日夜恨他,不能原諒他。他讓我品嚐了太多的痛苦,讓我感受到恨的滋味。我真的怨他、恨他,在心裏一遍遍咒罵他。但這樣的咒罵,這樣的恨,又能改變什麼呢?能停止我對他的思念嗎?能讓我立刻就見到他嗎?假如可以立刻就見到他,我願意將所有的怨與恨都埋葬,隻會在他的麵前痛哭一場。我隻想痛哭一場,發泄內心所有的思念、熾熱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