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過是舊事重提,揭我的瘡疤。除此之外,我看不出這麼說有任何必要。也許是禮貴在刻意模仿福爺爺。當年,那決定我命運的全體村民(男子漢)大會我沒有參加,想必福爺爺也是這麼開場的:這事怎弄呢?一家老小的,隊上幫她找個男人……
隻聽貴爺爺說:“我們也曉得留不住你,這女人、伢子在隊上也活不成了,隻有你把他們帶到南京去。”
總算是有了新的內容,但想出來的辦法卻沒有可行性。我忍不住說道:“就算南京那邊能接收我,開始的時候也隻能我一個人去,不要說為好一家,就是繼芳他們也得暫時留在隊上。”
禮貴將煙袋往供桌上一磕,激起一陣灰土。“那不成,”他斷然說道,“你姓羅,繼芳是姓羅的女人,銀針是姓羅的伢子,大範是不能留的。要走一起走,一家六口都帶走!”
一家六口?想來禮貴把為好媳婦和二閨女、三閨女也算上了。我反駁說:“可正月子不姓羅呀,為好一家也不姓羅。”
“這我們就不問了,沒有男人撐門麵,隊上也養他們不起。”
村上的人這時候都幫起腔來,七嘴八舌地說道:“就是的,一家六口都帶走,我們村上養不起……你姓羅,不姓範,不是我們家的……要算賬就一起算,不能光討便宜不吃虧……”
我看出來了,禮貴這是在給我出難題。既然這樣,就沒有什麼道理好講了。什麼姓羅、姓範,那真是一筆糊塗賬,禮貴的用意並不在此,他不是真的要我把兩家人都帶到南京去。問題的關鍵還是為好,看來這事兒是繞不過去的。於是我對禮貴說:“貴爺爺,為好被夢安公安局抓走,和我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咋沒有關係?要是你不去縣裏,他也不會被帶走!”仁軍跳了起來。
“就是的,不要以為我們農村人不懂,要不是你想辦回南京,他們一家也沒得事。”為巧說。
為忠說:“大閨女說得丁點不錯,喂不熟的白眼狼!”
禮壽居然也說話了:“我們姓範的哪樣對不住你?”
現場陷入一片混亂,除禮九之外所有的人都顯得氣憤難平,對著我指指戳戳的。大禿子從後麵竄了出來,揮舞著瘦嶙嶙的細胳膊,結巴著說:“打、打、打狗日的為國……”被禮貴一把薅住衣領,搡了回去。
禮貴抓起拐棍,砰砰地敲打著桌子腿。“別吵吵,盡說些沒用的!人家要走,誰能攔得住?”說完,他轉過臉來看著我。
在禮貴的逼視下,我心有不甘地說:“其實,我也不想回南京。”
“不想回南京,怎麼弄出這攤事情來的?”
“我在隊上這麼些年了,也生了伢子,真的不想回去了。”
“你在這攤說也沒有用,”禮貴說,“要說到縣上說去。隻要你能讓他們把為好放來家,我們就讓你走,決不攔你,強扭的瓜不甜!”
仁軍在邊上接口道:“隻要你能讓為好放來家,什麼事情都好說。”
他們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目的,看來是早就合計好的,有理有利有節。我甚至懷疑大閨女跑回來罵大街,也是整個計劃的一部分。禮貴當然知道我去縣裏求情,不一定就能把為好放回來,除非我自認是為國,羅曉飛是我冒充的。但他的話竟然說得那麼漂亮。禮貴啊禮貴,真不愧是福爺爺看中的接班人,我不禁要對此人刮目相看了。某種隻有對福爺爺才有的景仰之情在我的心裏驀然升了起來。
我對自己說,禮貴已不再是禮貴,他的身後站著福爺爺。甚至福爺爺也不是福爺爺,他的身後站著老範家的列祖列宗,就在那些畫像的後麵。以前,那下麵不是供著他們的牌位嗎?
這時候起了一陣風,牆上的畫像不禁微微翕動,一鼓一吸的,真像是有人要通過那些畫像開口說話了。正恍惚間,我聽見禮貴問:“咋說啊?”
我回過神來,連忙答道:“我去夢安公安局就是。”
禮貴長舒了一口氣說:“隻要為好到家,我讓他閨女給你賠不是。”
“不然的話,”仁軍說,“就算你走脫了,你媳婦、伢子在老莊子上也沒有好日子過!”
“你們盡管放心,一筆寫不出兩個範字來。”我說。